来看,便见上头明明白白一笔一笔地,记录的都是建阳郡各庄户缴纳税收的情况。
方临渊从头到尾翻了一遭,不动声色地合了起来。
他有些印象。去岁他回京时,正赶上年节下,各地税收呈报入宫的时候。
当时鸿佑帝特嘉奖了蓟北七郡的郡守与官吏,似是因着各地税收都不景气,唯独蓟北七郡缴上的税收最丰厚。
当时方临渊只过耳听过,却不料这漂亮的政绩之下,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样的荒年,交上朝廷的租税一笔笔整齐又丰厚,宛如风调雨顺之时上苍所馈赠的一般。
“咱们建阳郡的税收与地租,缴纳的向来是最齐整的呀!”主簿还在旁侧,绘声绘色地说道。
“那么,去岁的收成单子又在哪里?”方临渊问道。
“回将军,去岁建阳郡总共产出了两万九千余石粮食,共缴纳的捐税有两千九百余石,将军可以算算。”主簿说道。
方临渊笑了一声,合上了账册。
“建阳郡总共两千余户农户及佃户,均亩产一石五十斤,户均十五亩田。去岁地里恰好减产不到两成,没有达到减税的标准。条条清晰明了,还有什么可算的?”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主簿:“你们这笔账,算得可真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座下的郡守与县令们当即慌张起来。
“将军,空口白牙的,您可不能胡说……”
“不空口白牙。”方临渊说道。
“我要的不是这个,你们每个每个村子、庄子,里长手中不是都有一个官衙盖章的粮产簿子吗?每户产粮多少,上头都写明了、按了手印的那个,拿来给我。”
座下的官员们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方将军怎么知道的这样仔细?莫说行伍之人,便是家中不种田的百姓,都不知道村子里会有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
这方临渊究竟是哪来的人!
片刻,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这……这些簿子都在村民手上,我们手里也没有啊……”
就在这时,百姓当中传来了一道颤巍巍的声音。
“草民带了将军要看的簿子!”
方临渊抬头看去,便见是个穿着破布褂子的老人,须发皆白,满面沟壑,手中拄着一根木拐。他一条腿上有伤,从小腿到脚上血淋淋的,将破草鞋都染成了黑红色。
他哆嗦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棉线与草纸穿成的册子,递到了方临渊面前。
他身上伤口不止一处,但怀里的册子却护得完完全全,带着汗水与体温。
“下坪村去年的账册,草民特带了来,将军。”
方临渊双手接过那账册。
那老人却没有松手。
方临渊抬头看去,便见他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嘴唇哆嗦半天,对他说道。
“将军,下坪村一个冬天……饿死十来个人了。”
方临渊看了他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他没有多说。
接着,他抬手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扬手丢给了站在不远处的副将。
“去买止血的伤药。”他说。
那副将手忙脚乱地接下荷包,诧异地看着他。
“去啊。”方临渊面无表情。
那副将看了一眼端坐周遭的官吏们,咬了咬牙,还是没敢抗命,捧着荷包跑了。
而方临渊则低头,翻开了那本账册。
只三页,坐在一旁的郡守已经不安地站了起来。
“将军……”他想要上前说话,却又不敢,犹豫着站在原处,姿态显得有些滑稽。
方临渊偏头看向他。
“这册子,郡守也看过吗?”
他似笑非笑地在账册上点了点。
郡守半天没说出话来。
方临渊看他一眼,又将手中的账册立起来,朝向站在一旁那个抄着手、满脸不安的主簿。
“去年每一户的亩产,报上册子的都只有六七十斤,减产过半,不知大人是怎么算出的将近三万石粮食?”
“这……下官……这……”
那主簿又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郡守等人。
“况且。”方临渊点了点旁侧的那本府衙的税收,看向那郡守和寺丞。
“大宣的律法写明了,十五税一,一成的税收由主家上缴,而非佃农。”他问道。“怎么这些佃户们也要交一成税,一年缴税两成,难道是各位大人替皇上定的规矩吗?”
——
蓟北土地平旷肥沃、物产丰盈,于外派的地方官吏来说,是难得的宝地与美差。
年年有大车的粮食送入上京,呈报户部的税收也是最丰厚的。若有幸能座上蓟北地方官的位置,那便是乘上了东风,想不升迁都难。
但偏这几位郡守县令倒霉,刚于蓟北上任,便碰上了几十年来年成最差的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