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太后终于挪了窝。
终于将长信殿内,堆积如山的政务暂时丢在了一旁,由女儿刘乐搀扶着走出了殿门。
在长信殿周围走了走,活动了一下酸涩、僵硬的腰背,母子二人终是在长信殿外的西南角,与殿墙十步之隔的护栏内止步。
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整座长乐宫,母子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太医属所在的方向。
却是由刘乐率先开了口,说起了方才之事。
“昨日以冰献媚的,毕竟不是大长秋。”
“对那老忠奴,母后终归是太过严苛了些。”
委婉说出自己的看法,刘乐便略有些怅然的上前一步,转过身,背靠石制护栏,一只手肘也曲撑在了护栏上方。
却见护栏前,吕太后面色如常,看不出悲喜的目光,沿着一块块青砖,仍看向太医属所在的方向。
只嘴上,不忘淡淡回答道:“欲享权之贵,便当受责之重。”
“这长乐宫上上下下,事无巨细,朕都一并托付给了大长秋。”
“生了差池,无论是何人之过,大长秋都难辞其咎。”
“——总不能朕堂堂太后之身,却去亲问一阉庶死活?”
“约束不好治下属从,便理应受罚。”
说着,吕太后随意的理了理衣袖,还不忘最后补充一句:“仅仅只是罚,已然是朕念及旧情了。”
“如若不然,最该死的便是它大长秋。”
刘乐默然。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
沉默片刻,又再问道:“那母后,又为何做那般交代?”
“——恭儿欲用之,则杀;不用,则恕。”
“既是将那贱奴送去了椒房,赐给了恭儿,母后便当全了这份体面才是?”
闻言,吕太后却是似笑非笑的撇了刘乐一眼。
而后才道:“倘若今日,那贱奴以一块冰,便得太子信重、显贵于椒房,那日后如何?”
“日后长乐,岂不人人争相效仿那贱奴,争相献媚于太子,以图谋荣华富贵?”
“——朕便用那贱奴的命,警示长乐宫上下:献媚太子,未必显贵;”
“但吃里扒外,一定会死。”
…
“至于体面……”
“呵;”
“——便是皇帝的体面,朕都不甚顾及~”
“更何况是太子?”
说着,吕太后也上前一步,来到石制护栏前。
探出手,轻抚起护栏上,那存在于石雕表面的细微坑洼处。
“体面,从来都不该是旁人给的,而是要靠自己挣的。”
“尤其太子储君——若不能独当一面,自立自强,朕便是给再多体面,终也不过又一个‘天子盈’罢了。”
…
“太子不类父~”
“此,乃国家之大幸。”
“我汉家,不能再出第二个‘天子盈’了。”
“——朕肉体凡胎,总有晏驾殡天的一日。”
“到那时,我汉家的皇位之上,绝不能坐着又一个天子盈。”
随着吕太后话音落下,母子二人又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
作为一母同胞的长姊,刘乐自然是很想开口,为弟弟刘盈辩解一二。
但话已至此,即便是有心,刘乐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至于吕太后——对皇帝儿子刘盈,则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时至今日,吕太后审视刘恭的目光,甚至都已经开始以皇帝儿子刘盈,来作为反向标杆了。
——只要是不像天子盈、‘不类父’之处,就都是刘恭值得夸赞的优点!
只是终归血脉相连,又是自己怀胎十月,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才艰难孕育的子嗣。
即便失望,吕太后也不愿再说太多。
母子二人便此沉默下来。
一个背靠着护栏,以手肘撑于护栏之上,低头沉思。
一个正对着护栏,伸手轻抚着护栏,目光却仍眺望向远方——望向长乐宫西南角的太医属方向。
许久,刘乐才终于从思虑中回过神。
抬头望向母亲,却见吕太后的目光,仍锁定在刘恭此刻所身处的太医属。
便不由开口问道:“那震天雷,母后以为如何?”
“当真如恭儿所言,可用于战阵前?”
只一语,却见吕太后原本云淡风轻的面庞,应声涌上一抹凝重!
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远远指向那‘缺了一角’的太医属。
“自己看。”
“——由少府监筑,夯土为基、石砖为墙的太医属药堂,眨眼便被崩为了废墟。”
“如此凶器,何止能让匈奴胡骑‘人马俱惊’?”
“怕是人马俱碎都不止。”
吕太后格外凝重的语气,也让刘乐下意识回身望去。
远远看了眼那片数丈长、宽的废墟,刘乐的面容之上,也随之再度涌上思虑之色。
却是不等刘乐想出个所以然,吕太后清冷严峻的话语声,便再次传入刘乐耳中。
“方才,太子说起‘惊马’二字,便是朕,都被吓了好大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