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的冰盆里,整块的硝石正滋滋冒着白气,细密的白雾顺着盆沿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一小滩水迹,把周遭的暑气逼退三尺,却驱不散殿内的沉闷。
朱厚照脱了明黄外袍,只穿件月白暗纹中单,衣摆绣着极小的云纹,他手里捏着只白瓷碗,碗里的酸梅汤浮着层碎冰碴,指尖贴着碗壁,凉得舒服,目光却落在窗台上蔫头耷脑的茉莉一一花瓣卷着边,连最外层的白瓣都泛了黄,像被晒脱了力。
这几日暑气盛,连御花园的花草都打了蔫,倒衬得他案上那幅《九边图》愈发醒目,图上用朱砂标着九边军镇的位置,宣府、大同的标记旁,还写着“军饷欠三月”的小字,是陆炳刚报上来的急件。“皇爷,户部尚书韩文在殿外候着了,说是刚从户部核账过来,连家都没回。”
张永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盘,盘里放着块刚切好的麒麟瓜,红瓤黑籽,汁水顺着瓜皮往下滴,在盘底积了一小汪,看着就解暑,“老奴让小厨房冰了半个时辰,您尝尝?”
朱厚照把酸梅汤碗往案上一放,冰碴子碰撞碗壁,发出“叮当”的脆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让他进来,别让他在外面晒着一一这天热得能煎鸡蛋,再等会儿怕是要中暑。”
他顿了顿,又特意叮嘱:“还有,别让他行礼,跪上跪下的折腾,本就热,再动气,得不偿失。”韩文进来时,额头上的汗珠子正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像断了线的珠子,藏青色的官袍后背湿了一大片,还印着汗渍的印子,一看就是急着赶路。
他刚在户部核完“抄家充公”的账目,正准备回家歇口气,就听说皇爷深夜传召,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刘健,谢迁的案子又出了什么岔子一一难不成是马文升递消息被抓了?还是谢迁又咬出了新的人?一路上腿肚子都在转筋,连脚步都发飘。
“老臣韩文,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刚要撩袍跪下,就被朱厚照抬手拦住,那动作快得像阵风,没等他膝盖沾地就停了。
“坐,别来这些虚的。”
朱厚照指了指冰盆旁的花梨木椅,那是离冰盆最近的位置,能沾点凉气,“张伴伴,给韩大人倒碗酸梅汤,要冰镇的,多放两勺糖一看他这汗流的,怕是渴坏了。”
韩文连忙谢恩,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只沾了个椅边,腰背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弦。
他偷瞄着朱厚照,见年轻的皇帝正用银签扎着西瓜吃,红瓤汁水顺着银签往下滴,神情随意得像在跟同僚聊天,心里更没底了一皇爷从不是“拉家常”的性子,这时候找他,绝不是为了吃西瓜,肯定有大事。“韩大人在户部待了多少年了?从入户部到现在,没挪过窝吧?”
朱厚照忽然开口,把装西瓜的漆盘往他面前推了推,银签在盘里“当嘟”响了一声,“朕记得你是成化二十一年中的进士,刚入仕就进了户部,对吧?”
“回陛下,老臣从成化二十一年入户部主事,弘治五年升郎中,弘治十二年升侍郎,去年先帝驾崩前,才升的尚书,算到今年,整二十年了,确实没离开过户部。”
韩文拿起银签,却没敢扎西瓜,只是捏在手里把玩,银签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稍微稳了稳心神。“二十年啊,整整一代人的功夫,够久了。”
朱厚照感慨道,指尖敲了敲案上的《九边图》,“那你说说,在户部待了二十年,你觉得户部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别跟朕说官话,说实在的一一朕要听的是你心里的话。”
韩文心里一动,这是要考较他?还是要让他谈改革?
他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回陛下,户部最大的毛病,是一个“积’字一一积欠的税银、积弊的漕运、积年的亏空,这“三积’像三座大山,压了户部十几年,先帝在位时想改,弘治十年、十五年都动过心思,可每次都半途而废。”
“不是先帝没魄力,是牵扯太广:改税银,动了江南士绅的奶酪,他们的门生故吏在朝堂上一闹,就只能停;改漕运,碍了漕运总督和地方官的利益,他们故意拖延,船在运河上堵三个月,最后只能妥协;就算想裁几个冗余的驿站小吏,都有一大帮人出来说“先帝仁慈,不可轻动’一一他们抱团,陛下想动,难如登天。”
“说得好!“积’字说得透彻,一针见血!”
朱厚照拊掌,声音里带着赞许,“朕就喜欢你这实在劲儿,不跟那些文官似的,说话绕三圈,半天没个准话。那你再说说,为什么改不动?真的是“抱团’就能挡得住?”
韩文的汗又下来了,顺着脸颊淌进衣领,凉得他一哆嗦一一这话说深了,容易得罪满朝文官,可看着朱厚照坦荡的眼神,想起这几日清理贪腐的狠劲,还是硬着头皮道:“因为……因为文官集团盘根错节,已经成了“利益共同体’。河南去年赈灾,户部拨了八十万两,结果卡在兵部和工部,拖了三个月才到灾区,死了上千人一一不是银子不够,是兵部侍郎跟户部侍郎是死对头,故意刁难;”
“前年漕运改道,从淮安走捷径,明明能省三十万两运费,江南的文官却联名上书,说“改道伤了农田’,其实那些农田都是他们自家的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