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她也不知道想着什么,终至平静。两人分开,她重新跪好,以额抵地,声音还有一些微颤:
“请君上,责罚。”
陈进大感头痛,怎么古人这么喜欢自找罪受,算起来说您当我曾曾曾曾曾曾祖母都嫌富裕,我怎么好责罚哩!
可实际上她却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于是陈进端起了架子:
“谁说要责罚你了,都好好的,罚什么罚。”
“可是我偷吃……”
“不就是吃了块肉么,以后用不着偷。”
陈进笑着拍拍她的肩头:
“跟着我,有肉吃。”
“可是……”
“不要再有什么可是了。还有,以后不要总是自称婢子,也莫叫我君上。”
侍女大惊:“君上是要赶婢子走么。”须知天下战乱,处处狼烟,她这样的女孩子就如无根的飘蓬,她没有家,长安君府就是她的家,她没有家人,阖府上下的杂役奴仆就是她的家人。如今“她的家人”大部分都已死了,她也要被赶走了,从此人人尽可欺凌,用不多日说不定就是路边一具无名之骨。
“谁说……”陈进生出一种无力感,双手挠头,“哎呀!”
“对,我就是要赶你走。”他大声说道,看到小丫头的大眼睛里水气又开始氤氲,连忙语气一缓:“除非……”
小侍女猛然抬头。
“除非你能做到三件事。”
小侍女没有回答,她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别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三百件,同生死比起来又算的什么?乱离人不如太平犬,生逢乱世,人命不本就是这么卑贱么?
“咳咳,”陈进有点不敢触碰这样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说道:“这第一件事,就是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自称婢子,也不要叫我君上。你可能做到?”
“能。”小侍女重重地点头,“只是……不自称婢子,称什么?”
“称我咯。真是个蠢笨丫头。”
陈进扣起食指,在她头上轻敲一记。
小婢女有些失神:“君上……”君上待人何曾这么亲昵过了?除了那些……这样一想,浑身一凛。
“诶,也不可称君上哦。”陈进提醒她道。
“称公子。”她抢先答道,她可不是蠢笨丫头,君上还不是君上的时候就是公子,现在是君上,当然还是公子。
“公子也不行。”陈进想了一想,并不满意。
“那称主人。”
也许为了那一句“蠢笨丫头”,小姑娘渐渐大胆,因为她实在不蠢,而且毕竟只有十四。
陈进不知联想起了什么,笑容有点邪性,忽地恢复清明,整肃形容道:“还是叫公子吧。”
“这第二件事,以后不要跪来跪去的,你家公子不喜这些繁文缛节。”陈进一边踱步一边挥一挥手道。时人未有“繁文缛节”之说,她略一思索,便懂得了。她非但不蠢,还有一点聪明。
“至于第三件嘛。”陈进语气一顿。小侍女怎知他说三件是信口胡诌,现在正思考拿什么凑数,还以为这第三件格外难办,是以神情关切。
陈进看着她说:“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便是第三件事。”
“名字,原来只是名字。”小姑娘心中大石终于放下,只是不知是不是由于刚刚太过提心,此刻竟有些空落。
“我的名字叫做灵毓。”
小侍女第一次不称“婢子”,感觉有点失礼,还有一点羞涩。
陈进道:“钟灵毓秀,倒是不错。”
“名字是公子起的。”
“额……”这回轮到陈进有些尴尬了,“这个我知道,我起的我自然知道。多嘴!”
灵毓暗自吐舌,长安君道:“毓儿,来帮我把头发拾掇一下,这玩意我弄不好。”陈进一屁股坐到长案上面,高度正好。古人的“坐”其实是“跪坐”,他并非不知,但他现在身体虚弱,让陈大宅委屈自己跪到腿麻那是肯定不成。
灵毓闻声反应了一下,才知“毓儿”就是自己,绕到长安君身后,为其梳起头来。
今天公子为何看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不像是那个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长安君,倒像是……哥哥。她不知道为何自己竟有这种荒唐想法,她有过一个哥哥,在她还不记事地时候就已死了,谈不上什么兄妹情意,她也不知道兄妹情是什么。但这两个字就是闯入了她的脑海,像一头闯入春天里的小兽,温暖又使人失措,好在她藏在心底,不怕有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