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北疆,夏末,草海南缘。
草海是个很怪异的地方。就在五百多年前,这里还是遍地盐碱、草木不生的荒原,人迹罕至。就连遭了黑白灾,要南下劫掠求生的蛮人,宁可绕行好几百里直面燕人的坚城,也不敢穿越这片荒原。所以在那个时候,草海被蛮人称作“达鲁”,意思是魔鬼之地。
吞噬蛮子的魔鬼之地,在燕人眼中,则无疑是块天赐的福地,起码这几百里的边境无须布防,而且那时候的燕人,对北边没兴趣,只盯着南边。
可随着那次著名的蛮人南侵,一种连活得最老的蛮人都没见过的、叫作大叶葵的牧草也侵入了这片荒原,在这片生命禁区中疯狂生长,并在几十年内遍布整个荒原。大叶葵不但自己长得欢,而且啃食这种牧草的牲口们长得更欢,于是蛮人们泪流满面的跪地赞颂狼神赐福之后,赶着牲口、驾着勒勒车,成群结队的迁移到草海,于是“达鲁”变成了“姆比勒”,魔鬼之地成了草海。
被蛮人视作长生天赐福的草海,在燕人眼里就成了魔鬼之地,那铺天盖地野蛮生长着的大叶葵,就意味着铺天盖地的牛羊,铺天盖地的蛮人,铺天盖地的骑兵,燕人被迫在这片数百年来从不设防的边境线上大兴土木,修筑城塞。而宁城,就是其中之一。
午后,一队几十骑的燕军出了宁城北门,穿过城下将将清理出的几百丈空地,便一头扎进了草海。
草海之所以被称作草海,除了方圆几百里的草密密层层的无边无际,还在于这种叫做大叶葵的该死牧草长得极为高大,即便马上的骑兵也时常被淹没于草丛之中。在茫茫草海中迷失方向,甚至因此丢失性命并非罕见。因此每当有游骑巡逻草海,宁城的城头上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升起狼烟,给那些倒霉蛋们指明回家的方向。而比迷失方向更加危险的,是密集的大叶葵之后,不知何处随时杀出的蛮人伏兵。
可是这队燕兵好像对此并不在意,一不顶盔二不披甲三不执兵,一个个晃晃悠悠吊儿郎当仿佛出游。更过分的是,六十来个骑兵排出个稀稀拉拉的一字长蛇阵,居然连个斥候都懒得派。
走在队伍中间的旅帅刘胜看上去很是紧张。这个年方十七的小旅帅是个倒霉的官二代,其父刘振官至代州府折冲都尉,上任没两年莫名其妙坠马而亡,家道至此中落的刘胜只能靠着亡父的余荫捞了个军职,又等了两年才从兵部拿到这个宁城游骑旅帅的实职。
帮他办这事的家族长辈说,宁城这两年来杀敌最多,战损最少,积功升职最易。
今天是刘旅帅到宁城的第十天,也是他第一次出城巡逻。那个整日里醉醺醺的李校尉连屁都不放一个就把他们一旅骑兵踢出了宁城,而他这旅平日里除了赌钱喝酒嫖妓外什么正经事不干的老兵痞子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出了宁城,一钻进草海就粗声大嗓的把李校尉的祖宗十八代蹂躏了个遍,顺便捎带着问候了一下刘旅帅的母系长辈。
刘旅帅不敢表现出他的愤怒。一来他只是个十七岁的懦弱孩子,这些大多年纪上可以做他父亲的老兵痞子已经在过去的十天里让他明白了在宁城,他这个小兵头的权威连个屁都不算。二来相比愤怒,他更恐慌——就连他这个从未上过战场,兵书也没读过几本的新兵蛋子都明白,这队兵简直是去送死。
刘旅帅觉得就算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也得履行一下自己作为兵头的职责。于是他底气不足的咳嗽了两声,命令自己的亲兵、准确的说是出城之前李校尉临时派给他的保镖——好像是叫马三的,让他去传令收拢队伍,整肃兵甲,派出斥候等等刘旅帅所能想到的所有有利于保命的命令——除了撤退回城,因为他不敢。
回应他的,只是马三的一个白眼。
刘旅帅有些出离愤怒了,跟只红了眼睛的小公鸡似的冲着马三吼了几嗓子,似乎有些想要拔刀的冲动,结果不知道从哪踹过来一只臭烘烘的脚丫子,把他从马上踹进密集的大叶葵里边,摔得倒是不疼,换来的是一阵哄笑,和毫不停留离去的马蹄声。
刘旅帅也不怎么生气,因为他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逃回宁城的理由了——他的兵哗变!他必须第一时间将这一严重的军情向他的长官汇报!可等他费了老鼻子劲从草丛深处爬出来,那条刚刚踩出来的巡逻小道已经没了踪影,那帮子疑似哗变的兵痞们更是连鬼影都没一个,包括他的马。
巨大的恐惧感笼罩了刘旅帅,他不顾一切的沿着刚刚被踩倒的大叶葵向着宁城的方向狂奔,然后很快理所当然的在草海中迷失了方向。他哭喊,他嚎叫,他玩命的狂奔,被锋利的大叶葵的叶梢划破肌肤,鲜血横流亦无知无觉……
直到夕阳夕照,刘旅帅近乎绝望的瘫坐在草海时,一道慵懒的狼烟才不情不愿的从西北角杳杳升起,如以往千百次一般召唤着随便哪个倒霉蛋回家。
当遍体鳞伤的刘旅帅蹒跚着回到宁城,已近半夜,不等他发泄可能无人理睬的怒火,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北门城墙甬道的一角,整整齐齐的码着着上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