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上走一遭也就明了了。以那人的能力,治理一个京口原不成问题。桓泌却让自己来辅佐他,终究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呵。
怕他挡了桓时的路?
他冷冷一哂,冰玉似的面庞被深重暮色割裂,一面明暖一面阴郁。抬头望了眼云层里淡白一弯下弦月,眼中波纹温软。片刻后,又凝滞如冬湖。
她会愿意见他么?
临海郡穷山僻壤,海盗肆虐。在那儿的三个月,他将自己投身于政务,视事擒贼,只有晚上得空时才会抬头望一望天边的皎月,想着她曾经笑颜相向的模样,倒也不算难捱。
可是冬日的月亮那么冷,就像她看他的最后一眼,丝毫没有温度。神伤之余,也不免有些后悔。或许,他不该让她嫁给谢家,不该让她知晓他的心思……
正凝思间,一阵哀婉清泠的歌声却传了来,“皎皎佳人,在彼江左。羽佩陆离,花钿杂错。溯我淮水,涉彼兰泽。俟而不见,辗转反侧……”
桓晏神色一凝,霍地停住脚步循歌声望去。一名打渔女正撑着小艇从江面驶来,人影消融在金阳璀璨的辉光中,其声婉转悦耳,隔了行人的欢声笑语传来,朦朦胧胧,恍若隔世。
待她走得近了,歌声也越发清晰,“皎皎佳人,在彼江右。罗绮娇春,珠玉艳秋……溯彼江水,折梅西洲。访之不见,辗转思愁。”
“皎皎佳人,在彼江东……”
这歌仿照古之《诗经》之句式,写一位男子对女子的思念和苦苦的追寻。且并非江南的吴侬软语,而是北语。桓晏勃然变色,身后骑兵卫立刻擒了渔女过来,渔女惊惶地大叫:“你们是谁?做什么?”
“是谁教你唱这样的歌?”
四周不断有围观的人群看来,他眼神冰冷阴鸷,声音冷寒至极。渔女吓得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没,没有人教我,我是听见北边的人这么唱的……”
果然是北边!
桓晏眼中一片冷光。
阿微叫那蛮子编进歌里如此臆想……他竟也丝毫不觉!
桓晏心间一阵燥郁与怒意,早先那些被压制的念头此刻复燃,凭什么……凭什么他能拥有她?蹙眉开口,眼中尽是厌恶:“把此人给谢府君送去,我们入城。”
*
京口,刺史府。
日色下檐,隔窗送来梅枝的婀娜影,打在冰花朦朦的窗格上,隐隐约约,宛如一道水墨烟岚。
桓微坐在窗下赶制着前日里答应给丈夫做的那件冬衣,她做的极慢,从选料到形制、纹饰皆是亲力亲为,熬废了许多心力才赶完。收完最后一针,仍有些不放心地抖了抖袍子问两个婢女:“这样行了吗?还要不要再改改?”
采蓝正和采绿在一旁打络子,放下五彩丝线,捂了嘴偷笑,“这样已是极好了。不过女郎若是绣两句吴地的歌上去,郎君定会更高兴。”
“歌?”
“春倾桑叶尽,夏开蚕务毕。昼夜理机缚,知欲早成匹。”
采蓝话声未尽已是漏了笑,采绿亦没忍住,憋着笑去揪她的嘴,“你这小蹄子可真长本事了,竟敢调笑主子!”
桓微长睫微闪,倒也没有脸红,莞尔而笑。抬眼望见隔窗的郁郁松柏,心头忽然辗转响过子夜冬歌里的句子——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她比这歌中的女子要幸运得多。至少清楚地知晓,他对她的心比松柏还要坚贞。
屋内笑声成团,屋外,九黎恰于此时掀了毡幕,进来通报:“女郎,有人求见,自称是您的兄长。”
桓微神色微变,攥在指间的针钻进了指腹,绽出鲜艳的血珠。采绿忙夺下针,起身去拿止血的药物。
“是二公子么?”
采蓝难得机敏了一回,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义愤填膺:见他做什么啊!快把他打发走!”
九黎面无表情,只等着女郎的指示。桓微回过神,推开采绿替她上药的手。
“女郎!”
见她俨然是个要应下的意思,采蓝急得大喊。她可还记得当日梅林里女郎险些就被……身为兄长却对自己的妹妹有那样的心思,她几时也未见过女郎那般脆弱的模样!
“无妨,我去打发了他就是。”
桓微神色淡淡地起身,皎白如玉的一双手敛入袖中,面无异色。父亲指名了要他在这里,她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一辈子么?
二婢无法,只得惴惴跟上。屋外暮色紫红,赤霞朱锦,有如枫叶染遍。随她脚步行过,廊中华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一直蔓延至府门口。
府门前,桓晏闻得脚步声,回过了头。便见那朝思暮想的人儿似若素女青娥踏着一地的空明月色而来,灯影幢幢,照得她漠然容色皎若冰瓷。
他微微扬唇,露了个恍若月融春雪柔隽温和的笑:“阿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