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 他回到了十年前。变回到十八岁的自己。

梦中的他，因为不肯接受家里给他安排好的未来，而跟家里闹翻。

他一分钱都没带地跑出来, 兜里只揣着一盒小青柑。

小青柑每个都有核桃那么大。一盒精装小青柑, 里面也装不了几个。真就是随手揣在兜里时, 一言不合突然跟父母吵起了架。

年少的他, 一时冲动，也没收拾东西，就这么冲出了家门。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闷头往前跑。也不知道跑了多远, 等他抬起头来时, 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市郊。

周围别说店铺，连个人烟都没有。

他饿得发慌。在兜里摸来摸去, 却只有一盒不顶用的小青柑。

小青柑，外面是青色的柑橘，里面是普洱茶叶。他再饿也不能把普洱茶叶掏出来啃。

于是只好继续往前走。

走啊走的, 就低血糖晕倒了。

再醒来时，江陵已经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嘴里却甜甜的，暖暖的。满口香软。

一个瘦小得像中学生一样的男孩子，高兴得放下了手中的烤红薯。他的衣服很破, 头发乱糟糟。笑起来，眼睛却像星辰那么亮。

那孩子，就是小红薯。

江陵是从其他一起跑龙套的人口中，得知小红薯的名字的。

原来他闷头逃跑, 一路跑到了位于郊区的影视城外。他晕倒的地方距离影视城还有一段距离, 平常都没有人去, 只有运输建筑材料的土方车路过。

晚上没有路灯, 尘土飞扬。他倒在路边，险些被土方车碾过。

幸好小红薯路过。

小红薯是从很远很远的菜市场，捡了人家不要的菜叶子回来。沿着土路走的时候，就看到他倒在路边。

小红薯那么小，中学生一样的个子，不知怎么硬是把一米八几的他给背了回来。

小红薯手边没有别的，只有小半袋红薯，还有刚刚捡回来的菜叶子。他把火堆里的烤红薯夹出来，剥了皮，热烘烘地喂进这个陌生人嘴里。

一边喂，一边咽口水。

菜叶子拿去煮了汤，放了一点点盐。他不敢放太多，因为盐袋子已经见底了。每次去问别的邻居讨，也很不好意思。

而这些，都是江陵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那时候的江陵，在烤红薯的香甜中醒来。他喝了一口男孩递来的菜汤，看着碗里漂浮着的白菜帮子，忍不住又皱起了眉。

他不明白为什么白菜汤可以煮得这么难喝。他更不明白男孩为什么看着这么清汤寡水的菜汤，还要悄悄咽口水。

在过于优渥的家境中长大的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每天只靠着一个红薯、一点烂菜过日子。

原来有人把自己的晚饭送给别人之后，自己就不敢再吃。因为不知道下一份工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手，不知道明天去菜市场还捡不捡得到剩菜。

……

自然而然地，他在这里留下了。

事后想来，这事根本不合逻辑。

小红薯明明自己一个人都养不活，怎么还敢收留他呢？

小红薯自己身上都穿着打满补丁的破衣服，为什么会收留一身名牌运动装的他？

大概是不认得那些英文，大概是没见过那么好的布料。

大概是看到他饿晕在路边，误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没饭吃的小可怜。

——然而当年的江陵，并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觉得新奇。

他从来没有住过四面漏风的木头棚户。他没有试过失眠时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星空。

他觉得荒凉而浪漫，他觉得有趣。

甚至在第二天，他跟着小红薯去影视城找活儿干时，也感到分外新奇。

原来底层演员过的是这种生活。

原来连没有台词、不会露脸的龙套角色，都是要靠抢。要和小导演打好关系，要懂得递烟，要把自己打扮得体面。

不然就会像小红薯那样，在片场外面晃了一整天，都等不到一个机会。

江陵觉得小红薯也很有意思。一看便知是大山里出来的孩子，连普通话都不会讲，却有个演员梦。

直到晚上，另一个龙套演员来找小红薯玩，江陵才知道，他是误会了。

小红薯根本不是为了当演员才留在这里。

他只是为了当天现结的薪水，还有剧组发的盒饭，才天天跑到剧组外面蹲守。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十八岁的江陵，来到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穷到吃不起饭的，社会底层穷人的世界。

多年的教育以及思维训练，让江陵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小穷人所身处的怪圈。

他是大山里来的孩子。不认识任何人，没有任何技能，不会讲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