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颜色淡泊为我所爱,但与枝干之刚重粗辣同看,足见你心有野望,只是落到细稍末节时,却又不敢下手。景年兄弟,我说的是不是?”
景年被说得哑口无言,他怎也想不到,仅凭他笔烂糟的一张涂鸦,便能窥见如此多的心事。赵甫成猜测的八九不离十,有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想到这里,他心里佩服得是五体投地,恨不得要他再多说一些,又有些怕他这神通。
“要我说呀,你胆大心细,这是好事。只是胆大虽好,易成莽撞;心细也罢,易成踌躇。景年兄弟,你往后的路子,当要时刻警醒自己如何落笔、如何勾勒,如此磨炼,方成好画。”
少年郎连忙点头:“甫成兄高见!我心里所想竟都能给你看见,画院里的人莫不是同你一样,都有神通不成?”
甫成笑眯眯地放下画来,拉着他往另一张案几上去:“不是神通,只是我常常内省。观画省身,时日一长,便能从画者手下猜个大概。——好了,你不是好奇我那山石花鸟?恰好我擅长的便是这些。”
“不擅长的红梅已是高妙,这擅长的……”景年手里又被塞进几支小笔,“岂不是要在宫里头得见?”
甫成不言,只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的一张范画拿出来,压在他身前案上。
景年便吐舌头,这赵甫成,一旦与画对付起来,简直是当他像一团空气,专心得令人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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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枇杷鸟雀图乃是我前些年画的习作,你今日只管把线描出来,等过阵子再来,我教你设彩。”
画师将一张黄绢请出来,那枇杷鸟雀图绘于其上,金黄的枇杷里带着点青,顶上爬着一只蚂蚁,还有一只雀儿立在枇杷果簇里,张着嘴,好像要啄食虫子、果子。
景年在心中啧啧称奇,赵甫成的本事确实不小,他跟着伯父时见过一些画,但好看归好看,不及甫成的有灵气。这枇杷果仿佛真是眼前一头枝,若不是手中有笔,他几乎想身手去揪一只下来吃。
“今日?甫成兄,今日竟只需画线便可以?”
甫成神秘一笑:“不错!”
景年忽然感到不对,他疑心甫成没安好心,瞧他那快活的样子,便知道这画绝不容易。
果然!
他乍一下笔,那小小的笔尖就像不听使唤一样乱撇,一片叶子还没画完,边缘已经生了刺。景年又是窘迫又是气恼,忍不住又要和自己犯倔。这笔要拐,他便强着往回勾;要转弯,他便提起来,非要它乖乖画完这个尖不可。画着画着,笔下的线已经破了形,这才忽然发觉:他只顾着把叶子全画出来,竟然忘记留枇杷果和鸟雀的位置了!
甫成早就在旁边盯着笑开了:“景年兄弟,你年纪不大,心气不小!”
“我——我……”
“哎呀,你想把细节全画上,可你也不能失了大形不是?”甫成拿过他手中的笔和纸,在旁边另起了一簇,一心二用,画的依旧稳稳当当,“凡事都是一样,需得稳固主干,再勾勒细节。你不知如何下笔之时,便想想这句话,还有我这妙法……”
接着,甫成念起一串自己编的口诀来,念一句画一句,把景年唬的不轻。
“顺其意,推其变。”
“胸中想枝干,笔下如细工。”
“手要稳,心应沉。”
“四体躬勤能写意,头脑清楚当留神。”
一句一句,不知不觉,枇杷在他手下结出浑圆的果子来,雀儿灵动欲飞。
甫成画好的时候,时日已近正午。
景年的心思跟着钻进那看似枯燥的一笔笔里面,好像得了观画妙法,竟不觉得乏味,只道他说的话意蕴丰富,比起绘画技法,倒像是甚么人生箴言。
“好了。”画师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笑着将枇杷鸟雀递给景年,“绘画书法本为同源,你自己拿着,好生琢磨琢磨罢。”
他接过来,端详着一道道的墨痕,又想到偶然撞见过伯父在练字,口中的话便先头脑一步嘀咕而出。
“书法通万事,万事无骨皆为虚……画法理万物,万物有神皆为允……”
“呀!”甫成还没来得及洗手,一把握住他手腕,激动道,“你说得不错!好哇,原以为什么呢,你竟说得出上水准的话来!不愧是小张大人的手足,有这句道理在,我甫成愿以你为知己!”
被他扑打一下,少年郎君回神过来,才发觉自己看画看得入迷,竟自言自语开了。
“甫成兄以我为知己,景年荣幸之至。只是年非文人,不通文章,学人说话几句,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他挠了挠头,“真要听大道理,还是得甫成兄告诉我。”
“我只不过是个画画儿的,也不是什么儒门大才,但画这件事,却真与做人一个样……”甫成松开他,面上仍然很高兴,“以粉为质,而施五彩;人有积信,方铸德才;绘事后素,不其然哉!景年兄弟,你觉得这话可有理?”
景年寻思好半天,坦诚道:“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