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绫从侍卫手中接过煮沸的草药,兑了半碗温水,肆无忌惮地立在书案一侧,将纸、笔、砚台全都搡到桌子那头,商墨衍冷冷地盯了她一会儿,放下笔。
他平日漆黑的双瞳此刻浮泛着红血丝,胸口起伏,唇线紧绷,咳嗽不止,俯身喝药时显得吃力了。侍卫跟他说话时要贴着他耳朵大声嚷嚷,即便这样他也只听个模糊大概。
叶绫拿了绢巾走到他旁边,蘸了水,给他擦拭。
指尖触及到他前额的皮肤,滚烫的温度有些灼热。
他竟然在发烧。
绢巾很快被汗渍打湿,叶绫嫌恶地皱起眉头,将那方巾扔进废纸篓。
然而在回到正殿顶楼,惨淡清凉的月光照下来,叶绫漠然平静地看着脚下的土地,不知怎么想起他,想起岭南的水患和金陵的战事。
“流水的君王,铁打的臣子。谁主江山都是不明朗的事情,但岐国就算改朝换代,也不得不重用镇南王,朝廷可用的人不多,不能就任由他这样病入膏肓,不管不问。”
叶绫心道,“昔有刘备三请诸葛,为感先帝知遇之恩,受任于败军之将,奉命于危难之间,遂成汉室帝业;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二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使秦成霸业。既然我要成为一代女帝,就应有容人的雅量,重君子,远小人,不计前嫌,不论得失,一切以大局为重。”
厢房的清粥又冷又稀,米都不见几颗,叶绫端着烛台来到厨房,将灶台上咕嘟嘟煨着的瘦肉粥盛了一碗,借着摇曳的火光,又弄了几叠酱菜,这是戴佳氏让太监帮忙拿珊瑚手串换来的,一颗夜明珠也仅仅能换一坛,埋在西府海棠树下,要吃的时候让宫女偷偷盛一碗,叶绫带上铁锹刨出来连坛端走,送去商墨衍的寝宫。
不过呢,叶绫到底只浅尝辄止,剩下的商墨衍通盘全收,连句谢谢都没有。
他俩基本不说话,各吃各的,无关风花雪月,更无关男欢女爱,仅仅是出于君王与臣子之间的义气与名声。
商墨衍用过膳,依然坚持要带病处理完朝廷置之不理的奏章,叶绫并不干预,只是等他批完,随手接过来,拿印泥,盖王印,填年月日。
他的字遒劲飘逸,还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
邪佞,狂妄,不可一世。
她拿起他刚才用过的笔,纤指狼毫点黑墨,在旁边写了年月日:
嘉楠元年。
十月初一。
已庚。
子时三刻。
她的字如同天生不健全的婴儿七扭八歪,又像神婆跳完神癫狂之下乱画的符,同一张奏折上的两行字,优劣分明,高下立见,她配不上他。
月凉。
桂花香,浸长廊,夜未央。
他们俩全程毫无交流,但也分工明确,赶在东方既白之前,将大岐国积累了半个月的奏章一夜事毕。
次日,叶绫一觉睡到酉时,脑袋依然昏昏沉沉,盖章的手臂又酸又疼,偏殿的灯火熄了,商墨衍已经不知去向。
他偶尔也会谭华宫,带几套换洗衣服,匆匆离开,在驿馆画舫一住半月,前线战事吃紧,刀光剑影,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他好像更沉稳了些,喜怒不形于色,即便面对定国大将军五次三番的顶撞,也能不计前嫌,谈笑风生。
只是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