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县县衙。
沈秀放下冰裂纹的陶壶时,壶底磕出一圈汗渍。
案头的黄杨木算盘是海瑞从废墟里刨出来的,还能用。
此刻正噼啪响着。
“一船霉米,掺三成麸糠,再兑水晒成砂。”
他蘸着盐沫在簿册上画红圈,墨迹被汗晕开。
门轴吱呀声割裂暑气。
算盘珠突然卡住。
“田有禄,海瑞呢!”
淳安县县丞田有禄一个劲儿的擦着脸上的汗水,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热的。
“回话!”沈秀一拍桌案,吓得田有禄一哆嗦。
“我令你开仓借粮于我你说做不了主,那好,我让你去寻海瑞来,你推诿半天。”
“贻误前线战机,你有几个脑袋!?”
沈秀手持郑铋昌文书,可调动浙江境内大小官员。
田有禄支支吾吾道:“不是不放粮给你,是海老爷说了,他离开以后,县衙内的粮食谁也不准动,谁动,他回来就杀谁的头!”
“沈公子,你请体谅体谅,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田有禄!”沈秀踹翻条凳,抓起凳脚砸向陶壶。
壶没碎,裂缝渗出浑浊的水。
田有禄抖了一激灵。
“我的耐心有限,要么你开仓借粮于我,要么告诉我,海瑞到哪里去了,否则……”
“你家有几口人我杀几口,你让我不好过,我让你死全家!”
被沈秀这么一吓,田有禄霎时跪地,哭丧道:“剿倭去了,海老爷剿倭去了。”
沈秀支起身子,缓慢靠近田有禄,随后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剿倭?倭寇都在台州,杭州府境内哪里有倭寇?”
田有禄爬起继续跪好:“小的绝对没有说谎,五日前海老爷就带着一众乡勇去千岛湖剿倭了。”
“五天?”沈秀眼前一黑。
五天时间过去了,海瑞还没有回来,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沈秀的手指深深掐进黄杨木算盘的凹槽,木刺扎进掌心浑然不觉。
海瑞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失踪。
“县衙里还有多少存粮?”他猛地转身,官袍下摆扫过案头,带翻了那盏渗水的陶壶。
田有禄慌忙去扶,被沈秀一脚踩住手腕:“说!”
“三、三百石......”县丞疼得直抽气,“但都是掺了砂石的陈米,给灾民熬粥都不够......”
话音未落,衙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沈秀瞳孔骤缩,定睛一看,是锦衣卫的快马!
杭州有倭患?开什么玩笑!
有倭患不上报巡抚衙门,没有甲胄,仅凭几个乡勇,海瑞凭什么去剿倭。
况且,海瑞不见五天,整个县衙没一个人着急。
不对,五天前?
沈秀拿出郑铋昌给他签署的文书,时间恰好也是五天前。
怎么会这么巧?
绝对不正常!
他一把揪起田有禄的衣领:“带我去粮仓!现在!”
穿过县衙后院的月洞门时,沈秀突然停住脚步。
墙角歪着一株半枯的桑树,树根处隐约可见暗红色痕迹。
他蹲下身捻起一撮土,指尖传来铁锈般的腥气。
“这是海瑞的血?”他盯着田有禄瞬间惨白的脸。
“那日......那日海大人说要查账......”县丞的喉结上下滚动。
沈秀突然暴起,将田有禄按在砖墙上。
“海瑞死了没?”沈秀强忍着肩膀的疼痛,掐住田有禄的脖颈。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锦衣卫!
“没……”田有禄沈家真怕这个疯子杀了自己,赶忙开口。
“听着。”沈秀压低声音,“现在只有我能保你全家性命。”
“他们为什么要抓海瑞?还有,那二十多船粮食去哪里了?”
“不是海老爷,是几个守粮仓的灾民的血,海老爷是真的剿倭去了。”田有禄两眼一闭,抖如筛糠,“至于粮食,粮食是被高知府派人来运走的。”
“高翰文?”沈秀心头一凛。
那个抄出沈家三千二百两纹银的杭州知府,此刻应该在台州督办军粮才对。
不过海瑞没事倒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秀松开手,田有禄立刻瘫坐在地。
他整了整衣冠,转身时已换上从容神色:“可是北镇抚司的弟兄?”
两名锦衣卫按刀而立,黑色披风上还沾着灰尘,很明显,是冲着沈秀来的。
取出公文,随意示下:“请沈公子随我二人走一趟织造局。”
沈秀瞥见他们腰间悬着的象牙腰牌,突然笑了:“杨金水要见我?正好,本公子这里有一份浙江布政使司的账目......”
他故意拖长尾音,满意地看着对方瞳孔收缩。
“不过......”他踱到桑树旁,靴尖碾过那片暗红。
锦衣卫是皇上的钦差,浙江大小事物皆有管辖之权。
年长的锦衣卫突然拔刀,寒光擦着沈秀耳畔钉入砖缝。
瓦片簌簌落下,惊起一阵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