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二十三)
夜阑人静,徐臻手捧着半凉的茶盏,静静伫立在廊下,看着小厮将寿灯缓缓撤下。
徐老夫人屏退众人后,不疾不徐地说道:“臻儿,你留下,我要话要与你说。”佛堂的门门沉沉落下,在夜色中发出一声闷响。徐臻的目光顺势落在案几上那份尚未开启的贺礼,礼盒系着的靛蓝丝绦,他一眼便认出,那是江家一贯的样式,心下不由微微一动,喉结也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老夫人摩挲着手里的佛珠,话锋陡然一转:“我听说,咱家二丫头前些天去广济寺上香,你猜怎么着?巧了,正好碰上吏部侍郎张老爷也在那儿供灯呢。”徐臻闻言,手背上的青筋瞬间绷紧,手中茶盏里的水也跟着泛起一圈涟漪。他抬起头,略带诧异地看向老夫人,笑着问道:“母亲,您平日里甚少过问府里的事,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老夫人神色一凛,腕间的沉香木佛珠重重磕在黄花梨小几上,声调也陡然拔高:“糊涂啊!那张老爷五十有七的老鳏夫,最小的孙子都已开蒙读书,你怎能忍心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去,给他做冲喜的小妾?你对得起徐家的列祖列宗吗?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老夫人鬓边的银丝上,泛出清冷的光。她枯瘦的手指叩击着紫檀供案,案上太子所赠的千手观音双目低垂,仿佛在凝视着徐臻,似要将他的心思看穿。
老夫人的声音略带颤抖,满是痛心与失望:“你父亲当年一心求官,却也从未动过拿姊妹婚事做交易的念头。你可倒好,竞想搭上自己闺女的一辈子,换你那点前程。臻儿,你可真让我寒心呐!”一席话尽,徐臻已是汗流浃背。他早已将官帽摘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听闻老夫人的斥责,当即面露惭色,急忙辩解道:“母亲,清音她毕竟是庶“庶出又如何?"老夫人怒目圆睁,猛地抓起案上的账本,干枯的手指急速划过纸页,“谢氏生的宝贝闺女,连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再看二丫头,前几日帮我理账,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揪出庄头贪了二十两雪花银。枉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竞学会这等趋炎附势的勾当,连血脉亲情都不管不顾了,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徐臻被老夫人说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他低下头去,咽了口唾沫,嘴里满是苦涩:“母亲,您教训的是,是儿子错了。这事原本是谢氏出的主意,她说张家答应给通政司递举荐信,儿子若是能升任……”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拍在供盘上,里头的蜜供应声裂成两半。她颈间松垮的皮肉跟着颤了颤,怒不可遏道:“好个谢氏!当年我就瞧出来,她是个眼皮子底下只看得到钱的主儿,现在倒好,竞然学会用庶女去填窟窗了,实在是可恶至极!”
烛火猛地一跳,老夫人眉间的那道川字纹显得更深了。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十四年前谢氏嫁进门那天,十六艘朱漆大船把汴河码头挤得满满当当的情景。那时谢家特意挑了雨季发船,就是要显摆显摆,让整个江宁府的人都瞅瞅,他家的嫁妆,哪怕泡在水里都能闪着金光。老夫人冷笑一声,指甲刮过账簿上发黄的墨迹:“谢家送嫁那日,你父亲躲在祠堂不敢见人。前脚刚退了恩师嫡女的娃娃亲,后脚就跪在祖宗牌位前,烧了一整夜的徐氏家训。”
说到这,她的语气渐趋缓和,指尖摩挲着绣枕,望向窗外,徐徐道:“丫头虽是庶出,可总归姓徐。你明知她自幼体弱,却任由谢氏娘俩欺凌打压她。张家那老匹夫一把年纪不说,后院里的那些腌攒事,连街上的叫花子都能唱上两句。上个月他才用缅铃折磨死个扬州瘦马,这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老婆子我虽深居内宅,却也不是聋子。你若真将亲骨肉往火坑里推,徐家颜面何存?往后京城上下,岂不是要戳咱们的脊梁骨?”
徐臻紧盯着青砖缝隙里的核桃碎屑,昨日吏部廨房里那股陈旧的墨味,好似又呛回了嗓子眼。
彼时,张侍郎门生新抄录的考功簿,墨迹尚未干透,谢家却突然抽走五条货船。那晚,谢氏抱着账本哭穷,还说把庶女许出去,能换来侍郎大人保他升迁,这怎能不算"功德”一件?
“母亲有所不知。"徐臻指甲狠狠掐进膝头,声音略显滞涩,“谢家南洋的商船触了礁,儿子这个都水监丞,要是再升不上去…”“你以为太子赐下这尊观音,是为了什么?"老夫人忽然冷笑一声,烛火在夜明珠上跳跃闪烁,映出两点阴森冰冷的光,“你还真当东宫是瞧得起你这七品芝麻官,给你个体面?”
徐臻闻言,后脖颈的汗倏地凉了下来。
窗外适时传来几声更梆声,老夫人捻动佛珠的动作顿了顿,半响又继续道:“清音虽是庶出,可论容貌,论心智,哪点比那些世家贵女差?当年江家三爷唯独对她另眼相看,你当是何缘故?”
徐臻猛地抬起头,膝上的官帽差点滑落:“您是说江家三爷对清音?可咱们家和江氏……“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喉咙。“从明日起,我亲自教导二丫头操持家事。"老夫人摩挲着佛珠,话音忽然一转,“杨姨娘既然病得连药碗都端不稳了,就送到西郊别院好生调养吧。“她语气陡然变得冰冷,“那烂泥里的蒲草,留着只会败了清音的气运。”徐臻眉头紧锁,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