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三十四)
“好诗。"江恂礼冷不丁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暖阁瞬间鸦雀无声。他目光灼灼,紧紧锁住案上墨迹未干的诗笺,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书匣,叫人大气都不敢出。
“只是徐姑娘可知,女子无才便是德。七步成诗纵然精妙,却并非闺阁女子的本分,更遑论公然妄议婚嫁之事。"他越说语调越低沉,寒意愈盛,“徐姑娘,你可明白,三书六礼′未完备,这所谓的姻缘,便算不得名正言顺。”王令仪的手陡然收紧,清音只觉袖口都被扯得变了形。她们都还记得,几个月前的七夕诗会上,这位江公子当众训斥他的庶妹“抛头露面有违妇德”,言辞犀利,字字戳心,直把人逼得投了湖,险些丢了性命。“兄长!”
江映雪霍地站起身来,一步跨到清音身前,难得地拔高了声调。刹那间,满室的珠翠首饰碰撞声戛然而止。清音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淡影,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她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极小的弧度,转瞬即逝。江恂礼向来最恨礼法有失,倒是把趁手的好刀。她缓缓起身,端庄地行万福礼,动作优雅得体:“公子所言极是,小女子受教了。”
她声音轻柔婉转,却又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只是映雪姐姐时常提及,镇国公府的诗会,自来秉持′以文载道′之宗旨。小女子不过是效仿古人,有感而发,略抒胸臆,以不平则鸣'罢了。”江恂礼瞳孔微微一缩,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回应。等他再定睛细看时,清音已然退回座位,正用素白的手帕掩着嘴轻轻咳嗽,那柔弱娇怯的模样,仿佛方才那场锋芒毕露的对峙压根没发生过。
“好一个'不平则鸣!"陆容伸手,利落地从江恂礼手中抽过诗笺,眼中闪过一抹促狭,调侃道,“江兄,你这是何时开始懂得怜香惜玉了?”他低头,细细品读着诗句,目光在“误将檀色翻成紫,错把檀心倒作痴"两句上停留许久,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妙!实在是妙!这三年来的诗会,尽是些'金英翠萼'之类的陈词滥调,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徐妹妹这首诗,却独树一帜,担得起′惊鸿'二字!这般才情,要是让翰林院那帮老学究瞧见,怕是得自愧不如,直冒冷汗了。"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将诗稿压在镇纸下,似是还有未尽之言。陆容这一搅和,暖阁内原本有些紧绷的气氛微妙地缓和下来。王令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最后的一丝拘谨。江映雪见状,连忙示意丫鬟上前添茶,笑着对陆容说:“世子爷,您可别拿我们打趣了,前日您作的那首塞下曲,豪迈奔放,那才真真是……“我那拙作,哪能跟徐姑娘这满是灵秀的诗作相比。”陆容解下腰间的玉佩,轻轻叩了叩案几,他目光随意一扫,瞥见清音袖口那隐约的药渍,接着说道,“徐姑娘就好比这冬日里重开的木樨,看着娇弱,实则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偏要在寒冬绽放出第二春来。”“世子爷说得在理。"江映雪莞尔一笑,纤细的食指指向窗外,“诸位瞧瞧,那株墨菊倒是应景得很。“她稍作停顿,意有所指地说,“虽说并蒂之态看着美好,可要是不顾花卉习性,硬把墨菊和白菊凑一块儿,恐怕只会彼此耽误,落得个两败俱伤。”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个小厮匆匆跑进来,额头挂满汗珠,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姐,孔四公子听闻徐姑娘在咱们这儿,派人送了几筐上好的蜜橘来,如今都堆在前院呢。”陆容听了,嘴角上扬,大笑出声,随手拿起一个金橘在掌心把玩,眼中划过一丝讥讽:“孔四郎可真是体贴入微啊,事事都能惦记着。”说着,他手腕一扬,将橘子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冷了几分,“只可惜,橘生淮南才为橘,过了那地儿,可就变味了。”清音望着被带落到地上的橘子,金黄的果皮上还沾着晨露,在微光下闪烁。她不禁想起那天,在永昌伯府假山洞的阴影深处,赵殊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脸颊,在她耳畔低声呢喃:“徐姑娘可知,绿牡丹最忌盐碱之地?"那声音低沉,带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她缓缓弯腰,捡起橘子,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果皮,留下几道月牙形的凹痕。瞬间,甜腻的汁水渗进指缝,微微刺痛,像是心底那些难以言说的酸涩被一并勾了出来。
这时,江映雪凑近过来,在她耳边悄声说道:“父亲说北疆战事要起了,阿音……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散,只留下陆容腰间玉佩偶尔的轻响,和着窗外渐起的风雪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戌时的更声穿过梅林,镇国公府里的灯笼一盏盏依次亮起。清音抱着双鱼纹手炉,静静地倚靠在朱漆栏杆上,看着阶前的积雪慢慢被夜色笼罩,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身后传来熟悉的环佩碰撞声,江映雪温暖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跟我来。”
绕过几道月洞门,一阵浓烈的暗香扑鼻而来,几乎要将人熏醉。镇国公府的梅林沉浸在初冬的月色里,枝头的薄霜映照着琉璃宫灯,好似千万把碎玉雕成的剑。
虬曲的老梅在灯下舒展着枝桠,王令仪早已坐在蒲团上,拨弄着红泥小炉,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