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惊涛来似雪(一二)
郭询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只有十七岁。乾德尚在,新一代的年轻人一个个都还未定亲,郭询有着最高贵的身份,漂亮到艳冠群芳。人人都奉承她,便是做太子妃也不为过。但郭询不喜欢太子,文士都有一样的毛病,温吞表象下是诡谲的心机,一句话十个字藏着三万个机锋,她应付不来。
她是数一数二的貌美女郎,应该嫁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英雄。寻常的长安世家不会送自家儿孙去当边军,只有一个李枢,从小就冷硬得像一柄重剑,十三岁就能单手提起六十斤重的长枪。如今二十一岁,将要赴边。郭询从来是火一样的性子,喜欢的绸缎珠宝要争,破格的县主封号她要争,心仪的男子她更不会放下。
她没有想过李枢不接受她的剖白。
郭询呼风唤雨的人生第一次"求不得”。
她张开双臂拦住李枢去路,气恼道:“什么道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喜欢我你能喜欢谁?”
李枢背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他说,阿询,你要允许有人的一生中没有情爱。
郭询从不讲道理,“我说我想要嫁给你,不是请求,是告知。李玄霄,四海之内皇城脚下,没有我郭询要不到的东西!”她年轻得不知好歹,辨不清长安已在风云涌动中分割了立场派别。乾德与李溢要斩下清除世家的第一刀,昭惠、白江魏徐是他们磅礴的后备力量。而郭询,其实站在这些人的对面。
她不是顾拂弦,不曾读过圣贤书。她频繁去大慈恩寺后山听他们论道,只是因为李枢在那里。很多话她听不懂,就靠在江露华肩膀上睡觉,顾拂弦为她盖上李枢的外袍。
郭询不曾想过,她最终得不到这个人。那年笨拙蛮横,她更想不到,是李枢亲手将她推进长安的阴翳中,从此她一生挣扎于政斗漩涡,再也回不到慈恩寺后山昏昏欲睡的那些日子。
李枢赴边之前给她送来一封信,那时郭询已经懵懂知道长安局势,知道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嫁给他。
于是李枢约她私奔。
只有她随军跟他到东北边境,他们才能做夫妻。她窃喜地想,他总会拜倒在她裙下,立场不同又如何?没想过那是一场巨大的陷阱,而她是诱饵。李枢横刀架在郭询脖颈,她最优秀的兄长为了救她,被李枢的军队万箭穿心而死。郭迁才干平庸,郭家颓势难挽,一夜间败落下去。她兄长的尸首被铁蹄踏成烂泥,郭询坐在回长安的马车上,形如枯骨,她已经哭不出来。
回京后她不再是人人奉承的郭家女,但凤凰非梧桐不栖。郭询总算理解李枢的那句,有人的一生中没有情爱。
她勾引雍王,联合世家,与友反目,逼退昭惠,不出十年就坐上了皇后之位,郭家以破竹之势复起,甚至王雁荣内乱都是她清除异己的机会。刀口舔血的滋味她总算尝到,可这与延嘉殿的权力相比太不值一提。郭询不爱顶天立地的英雄了,她自己便足够威吓天地。“皇后娘娘。”
金帐外跪着她的儿子,国朝的太子,傅泽傅景恩。他像害怕洪水猛兽一样害怕她,却又像尊敬天子一样不敢忤逆她。他甚至不敢叫一句母亲。
郭询半躺在榻上,收拢金线绣云螭的披帛,懒洋洋地笑了一声。刀尖起舞的日子走到今天,她终要犯下一场大逆,从此再不做“一人之下”,她要堂堂正正地入主神龙殿,享尽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从来就没有什么正道,自诩正道的昭惠与白江魏徐都死了。她郭询走的,才是惟一的道。
十月初五日子特别,白雪亭过十八岁生辰,也要过魏渺的三周年忌日。杨谈早两三个月开始纠结这一日该怎么过,不过白雪亭替他解决这个大难题一一她一大早就出了杨府,根本不愿意在这一天和他见面。舒王府依然弥漫着浓重的苦药气息,傅清岩今日精神不错,白雪亭单手托腮,坐在书案后翻闲书,听太医为舒王调养脉息。“殿下近日脉象平和,虽仍有细涩之象,但已并不凶险。只要细细温养,今年冬天是不会太难过的,药量也不需再加重了。”舒王淡笑道:“只是相比前几年来说,今年冬天不太难熬吧?”太医垂首应:“毕竟余毒难解,恕老臣无能。”舒王并不责怪他,只略一颔首,让他退下。入了冬寒气深重,白雪亭和舒王都是冻不得的病秧子,放鹤楼里地龙烧得暖乎乎的。但他俩身体病根不同,一个要清毒放血,一个要固气血,是以为着她自己的玻璃身子,白雪亭没走进焚着药香的内间。舒王打起帘子,面色苍白,轻声对她道:“行嘉提醒过我,说你不好常来放鹤楼,本该去山下的楼阁里见你,可惜我昨夜犯了场病,今天实在下不了榻。这还是她自七夕之后第一次见他。他语气一如往常,仿佛七夕那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傅清岩没有醉酒,白雪亭没听见那声“泠奴”,他们也不曾在夜半紧紧抱过彼此。
那天傅清岩问她,现在算不算晚。
白雪亭不知怎么回答,因为她意识到,其实哪怕更早,也是来不及。正如舒王当年拒婚的理由一样,白雪亭不是拿他当意中人,当一生一世相守的夫婿。她眼里,他只是那根可以抓住的稻草。
她想成为舒王妃的原因,汪洋里取出一瓢来,只有那一瓢是“喜欢”。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