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朝露芳时歇(二)
“我本来就是要走的。"白雪亭喃喃自语,“不走又能怎么办呢?”她回过头,渡口之外,千里迢远,又是她一个人的路了。李惜文抿着唇,有些犹豫,“雪亭,我一直没问过你,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其实不止是恨杨……昭王的?”
什么时候呢?
白雪亭自己都怔住了。
她思忖了片刻,很认真地回:“惜文,在东都掘郭家老巢的时候,那些人挟持了杨行嘉。我那时恨他,想他死,用袖箭射中他心脉。他以为是我准头不好,才没致死。”
李惜文秀气的眉毛微微弯起来,温柔而忧伤地看着她,侧耳听着。“但是你记得吗?惜文,神龙殿宫变那一夜,打偏你脖颈前长刀的那支箭,是我射出去的。"白雪亭笑了下,“我不会拿你的性命练手,所以…”所以她准头不是不好,是她舍不得真的杀他。杨行嘉错了,他总以为真相大白后她才敞开心扉爱他。其实白雪亭爱得很可悲,每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爱,都恨不得去魏公坟前赔罪自尽。
李惜文目光复杂,“大江南北,山长水远,一世不见,雪亭,谁听了都会觉得你们俩可惜。”
“可宫里太可怕了。"白雪亭顿了下,又道,“我不想成为下一个郭询。”她笑得很淡,甚至有些哀伤。
“忧伤”这种情绪适合韦云芝,偶尔适合李惜文,但唯独不应该出现在白雪亭身上。
她是多烈性潇洒的女孩子,像淬了冰的烈酒,冰喉咙,却烧着心。李惜文总觉得,白雪亭流掉半身的血,才会流一滴眼泪。但她惊讶地发现,不是。
白雪亭没有那么潇洒,她也是别扭的、矫情的,爱拈酸吃醋,所有陷入热恋的女孩的小毛病,她都有的。
“他现在是昭王,我都不能光明正大做昭王妃。等到他真的继承了那个位置,六宫群芳佳丽三千,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白雪亭变成最世俗最惹人讨厌的吃醋精,“他也要纳贵妃德妃淑妃?还是像圣人,到五十岁的时候,还看上顾今宵那样的年轻美人?”李惜文哑了,她自己有过那样惨淡的婚姻,她明白她的顾虑。“那样的话,他在我心里,会变得很丑,很讨厌,像全天下每一个普通又好色的男人,耽误尽女郎芳华。而我,大概会变成下一个郭询,也许我还不如享郭询,毕竟我不一定能做皇后。我脾气那么差,会不会变成欺凌妃嫔的大坏人?终身都为了他的一次眷顾,在永巷斗得你死我活?”这样可怜的女人太多了,她不想成为其中一个。赌杨行嘉的真心,代价太大了。
她宁可及时抽身,也不想泥足深陷。
这样,杨行嘉记忆里的阿翩是最好的阿翩,白雪亭也只会记住她最爱时的行嘉。
爱不长久,爱才永恒。
“就到这里吧。"白雪亭轻声说,“惜文,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也会给你写信。如果长安待腻了,你就来找我玩。”白雪亭上了马车,行过渡口,便是长安之外,此刻所有皇都烟柳、爱恨情仇都在她身后。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最终,她还是要放下那个,从触手可得,到可望不可及的爱人。
渡口的路不大好走,前日下了最末一场春雨,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石子路也有些泥泞,车夫求稳,走得很慢。
忽地,不知哪儿来一阵骚动声,随后是急促而来的马蹄,越来越近,甚至勒马挡在马车前面。车夫没有办法,只得勒停。能在长安纵马,来人非富即贵。
车夫起初只看见一片锦袍衣角,忍冬麒麟纹,绣线针法都是最上等的。他抬起头,依次瞥见嵌了白玉的腰带、一对银白护腕,穿圆领袍,戴玉冠,是个极俊美的年轻郎君。
马车里他那位雇主也是漂亮得出奇。俏郎君和大美人,在暮春最后一场雨过的阴天,在人烟喧嚣的渡口,听着像是戏本里的传奇。雇主小娘子连车帘也没掀,像知道来人是谁似的,先叫他到一边候着去了。一匹千里马,一驾马车,两个人堂而皇之地对峙。“你来做什么?"白雪亭抢先道。
杨谈下马,走到车帘边上,隔着帘子对她道:"来送几样东西。”白雪亭并未打起帘子,她坐在马车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绸,偶尔有风拂过,一点缝隙里,她能依稀窥见杨谈俊秀的下颌线条。她无意识地,指尖攥紧了裙子,“你不用给我什么,我有的是钱,缺什么自己置办就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出门喜欢轻巧,你若真给了,反而多余累赘。”
杨谈轻飘飘道:“不占地方的,阿翩。”
“这几天,我住在东宫,始终觉得那不是我该在的地方。但无论还有多少谜团,似乎这一折荒腔走板的戏,只能是以我变成傅澄来结局。“杨谈坦诚道,“阿翩,我不敢说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也不敢说自己担得起,权力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万人之上的昭王殿下,金尊玉贵的昭惠遗孤,离开了他的宫殿,在这片小而拥挤的渡口,将惟一能威胁他的东西,交到了他惟一的家人手里。隔在他们中间的车帘,隔的不止是视线,是不敢再靠近半分的两颗心。所以杨谈只掀起一点点,将那卷册递了过去。其实那只是一张很薄的纸。但它早该被摧毁的,在“杨行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