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外。
宫墙的青砖沁着夜寒。
贴在后背,冻得人脊梁骨发紧。
韩文却浑身是汗。
热汗顺着脖颈往下淌,浸湿了官袍的里衬。
手心攥得发白。
指节嵌进账册的封皮里。
将“漕运总账(弘治十年至十八年)”几个字都捏皱了,墨迹晕成了黑团。
手中的账册。
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
纸页边缘被汗浸湿,卷得像波浪。
每一页都记着漕运、盐税的亏空,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廊下的宫灯亮了。
昏黄的光落在账册上,照得“损耗五成”四个字格外刺眼。
这时。
张永轻轻掀开棉帘。
棉帘上的霜花蹭掉了些,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得刺骨。
他走出来,声音压得比夜露还低:
“韩尚书。
陛下让你进去。
小心些,陛下刚跟王编修谈完,心情不错。”
韩文闻言。
深吸一口气。
胸腔鼓得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慌。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指尖在账册封皮上蹭了蹭,想擦去汗渍。
却越蹭越花,把“盐税”两个字蹭成了黑块。
随后。
他迈开步伐,缓缓走进暖阁。
靴底踩在金砖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发飘。
“臣韩文。
参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躬身时,怀里的账册“啪”地撞在膝盖上。
声音在安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惊得他心跳漏了一拍。
朱厚照正端坐在案前。
指尖捻着颗紫檀木算盘珠,转得飞快。
见韩文进来,微微抬了抬手。
算盘珠“咚”地落回盘里,发出清脆的响:
“免礼。
地上凉,起来说话。”
“查账的事,有眉目了?”
“回陛下。
有了些进展,只是……只是情况不太好。”
韩文恭敬地答道,声音发颤,带着几分难掩的沉重。
他上前两步,将账册双手奉上,胳膊都在抖:
“臣带了户部的老吏,查了整整三天三夜。
把弘治十年到十八年的漕运、盐税账,都翻遍了。”
“从中发现了不少问题,个个都是大窟窿。”
朱厚照听到“大窟窿”三个字。
往前探了探身子,龙袍下摆扫过案边的铜炉。
“当嘟”响了声,炉盖差点歪倒。
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直刺韩文:
“哦?什么问题?
是漕运的损耗,还是盐税的偷逃?”
“都有!而且都很严重!”
韩文神色凝重,指尖在账册最厚的一页上点了点。
纸页被戳得发颤,差点破了:
“先说漕运。
每年朝廷调往北方边镇的漕粮,有四百万石。
账面上记载的损耗,是三成,也就是一百二十万石。”
“可臣查了州县的接收单子、押运官的报损记录。
实际损耗,最少有五成!”
“多出来的这两成,足足八十万石,都被押运官和地方官私分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愤怒:
“光是去年冬天,就有十二船漕粮。
没往边镇运,直接卸进了押运官的私人粮仓。
那些粮食,最后都被他们高价卖给了受灾的百姓,每石涨了三倍价!”
朱厚照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眼角的纹路都绷直了,像拉满的弓弦。
他抓起账册往案上一摔,“啪”的一声脆响。
账册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朱批和红圈:
“分了?胆子可真是不小!
边军冬天冻得拉不开弓,他们倒好,私分军粮赚黑心钱!”
“有具体的人名吗?哪个押运官敢动军粮?
他们的上司不管?”
“有!都记在后面了!”
韩文连忙应道,弯腰去捡账册。
指尖抖得厉害,捡了三次才把散页拢好:
“这里面都详细记着呢。
光是弘治十五年,就有十二名押运官涉案。
其中两个,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同知,正五品!”
“还有吏部的三个笔帖式,收了他们的银子。
帮着改账册,把“私分’改成「水浸霉变’,把“八十万石’改成“四十万石’!”
朱厚照接过账册。
手指在“漕运同知李三”“吏部笔帖式王福”的名字上重重一点。
指甲戳得纸页发破,留下深深的印子:
“这些人,都处理了吗?
锦衣卫有没有去拿人?”
“还没有。”
韩文赶忙答道,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案角:
“臣先来请示陛下。
毕竞……有些人牵扯到内阁。
那两个漕运同知,是刘首辅的远房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