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的铜壶滴漏刚过未时,刻度上的水银柱被暑气烤得发亮。
暑气正盛,连青砖地都透着烫意,走在上面像踩在热锅边。
韩文踉跄着跨进值房,官靴在门槛上磕了一下,差点绊倒。
他的官帽歪斜着,帽翅耷拉在一边,沾着点路上的尘土。
他鬓角的汗湿成一片,顺着耳后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他刚进门就扶住门框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像风箱。
他感觉喉间像是塞了团滚烫的棉絮,干得发疼,连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算房的老吏李忠连忙递上一碗凉茶,茶碗是粗瓷的,还带着井水的凉意:“韩大人这是怎么了?脸色白得像宣纸,莫不是中了暑?小厨房刚冰了绿豆汤,要不要给您端一碗?”
韩文摆摆手,指尖都在抖。
他接过茶碗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嘴角淌进衣襟,泅出一片深色。
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暖阁里朱厚照说的那番话还在他耳边回响“军机处”“绕开六部”“刨文官的根”。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连呼吸都带着灼意。
“没事,老毛病了,喘口气就好。”
他扯了扯皱巴巴的官袍,试图掩饰失态,可声音里的颤音藏不住。
“就是天太热,从宫里走回来,急了些。”
可他那双直打颤的手瞒不了人,连茶碗都快端不稳。
户科给事中王纶凑过来,手里还拿着刚核好的税银账册,声音压得极低:“大人,皇爷深夜传您,是不是为了刘健的案子?外面都在传……谢次辅家里又搜出了逼宫的密信,要断京里的漕运粮道?”这话像根针,精准戳中了韩文的痛处。
他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像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少打听!做好自己的事!税银的账核完了吗?河南的赈灾银拨下去了吗?问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吼声在值房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都掉了下来。
众人吓得连忙低下头,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却没人敢再搭话。
谁都知道,韩尚书向来温和,连骂人的话都很少说,今天这副模样,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天大的麻烦。韩文看着众人噤若寒蝉的样子,心里一阵发堵,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他何尝不想护着这些同僚?何尝不想保住文官的体面?
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等“军机处”的刀子真落下来时,谁能幸免于难,谁又会成为下一个刘健。就在这时,门房赵四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个烫金帖子,帖子上印着“东厂”二字,晃得人眼晕:“大……大人!东厂的公公来了,说……说刘公公(刘瑾)请您立刻去内阁议事,要定刘健、谢迁的最终判罚,晚了要拿问的!”
韩文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茶碗差点掉在地上一一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躲不过去。他端着茶碗的手又是一颤,茶水洒在案上的账册上,晕开了“漕运银”三个字。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伸手理了理歪斜的官帽:“知道了。备轿,立刻去内阁,别让刘公公等急了。”
前往内阁的路上,轿帘被暑气蒸得发烫,用手一摸都烫手。
韩文撩开轿帘一角,见街面上的柳树蔫头耷脑,叶子卷着边,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像极了此刻的朝堂一一表面平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藏着数不清的算计和恐慌。
到了内阁值房,里面早已坐满了人,连角落都站了几个主事,挤得满满当当。
六部九卿的大员们个个面色凝重,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却扇不散满室的沉闷,反而越扇越心焦。
刘瑾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那本该是首辅坐的位置,他却坐得理所当然,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珠子被盘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见韩文进来,他三角眼一亮,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声音尖利得像划玻璃:“韩大人可算来了,就等你一个了,再不来咱家可要让人去请了。”
韩文拱了拱手,没多说废话,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屁股刚沾椅边就挺直了腰。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案上摆着一叠黄纸,纸上写着“刘健、谢迁案判罚决议”,字迹是刘瑾的,歪歪扭扭却透着霸道,末尾还留着一大片签字的空白,等着他们画押。
“人都到齐了,咱家就直说了,别耽误功夫,这天热得慌。”
刘瑾收起蜜蜡佛珠,随手扔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拿起决议书,抖了抖纸张,“刘健勾结藩王,收受贿银五千两,帮着宁王拖延盐税改革;谢迁意图借漕运逼宫,断京城粮道,罪证确凿,人证物证都在,没什么好议的了。”
他拿起一支朱笔,在纸上圈了圈“赐自尽”三个字,笔尖戳得纸都发皱:“赐自尽,家产全抄,充作边军军饷;家人流放三千里,去陕西榆林卫,别去烟瘴之地一一这是昨天商议好的,谁要是没意见,就签字画押,咱家好给皇爷复命。”
值房里静得能听见折扇扇动的风声,还有外面蝉鸣的聒噪,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