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人被她吵醒了。我有点弄不明白:弄堂水泥地没铺铁轨,牛奶车没有必要装铁轮子。
黎明时分,一声嘹亮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夜壶哎……”(“马桶拎出来”,各地的吆喝略有不同)。那是马桶车来了,催着人家出来倒马桶。倒马桶的不一定被她弄醒,不倒马桶的全都睡不下去了。她那中气十足,调头极高,带有苏北腔的吆喝,像一把利剑,刺破安静了一夜的天空,惊醒了不少梦中人,就像在催他们快起床,好准备上班了。还好,她只叫两、三次,来的时候吆喝一声,中间叫一次,走时再催一下。
一时间,前楼好婆、亭子间嫂嫂、后房间老太婆、小媳妇和阁楼里佣人,揉揉眼睛,擦擦面孔,拎起马桶,直奔马桶车。那马桶车,正长方形,全身披柏油,乌黑发亮,上有方形盖子,正前方下端有一只出口,凡尔(开关)控制。马桶车以前是手推的,现在装在三轮车上。
马桶由她倒进粪车,还要用水冲一下,那马桶里的米田共就像粮食,一点也浪费不得。装满后,她把马桶车踏到嵩山路上NS区体育馆隔壁的公共厕所(我们称之为“嵩山茅坑”),把粪倒掉。听人说,她每倒满一车,就能领到一枚像老虎灶的竹筹子,凭竹筹子结账拿钞票。
有一次,我看到她马桶车上挂的筹子竟有十枚之多。我想她每天把一只只马桶拎上放下,跟举重运动员陈镜开(第一个打破世界记录的中国运动员)也差不多了,手臂上的肌肉一定发。要是小家庭,小半桶大粪,也有十来斤。要是大户,满满一桶,是啥分量。我想倒马桶蛮辛苦的,做苦力的不算,还要闻遍百家的大便。
我还记得幼儿园小班时,一辆马桶车凡尔失灵,满满一车大粪像救火会(消防队)水龙头喷射出来,摊面饼一样铺满了整个操场。吓得几个在厕所里的女孩哇哇大哭,直喊救命。老师在地上摆砖头,铺木板,费尽周折才把她们捞出来。那个倒马桶的花了一整天,才把操场打扫干净,自来水倒霉了。整整一个礼拜,操场臭得像粪坑。
阿婆和我们家的马桶都包给了里弄服务站,由阿姨来倒掉和刷洗,所以没有必要早起。听阿婆说每只马桶清洗费每月一块钱。
而后,弄堂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一阵阵哗啦啦淘(刷洗)马桶的声音,那可是声势浩大的晨间交响曲。洗刷马桶,服务站的阿姨别出心裁:她们一字排开,一堆毛蚶壳,放进马桶里,刷子在马桶里飞快地旋转,如同上了发条,好像在比赛淘马桶。马桶是刷干净了,但这音量完全可以和你床头边的闹钟相媲美。此刻,该醒的和不该醒的全都睁开了眼睛。你要是还能睡你的觉,那就要有些过人的能耐了。洗刷声过后,服务站的阿姨把马桶盖掀开,靠墙而放,等凉干后主人自会把它们拎回家。
今天不知怎么我又顺利地闯过了那三道关。这是不是刚刚过了一个舒坦的寒假,多睡了几天懒觉?还是像我阿婆说的那样,是“春困秋乏”了?或者像诗里说的“春眠不觉晓”?不对啊,立春才刚刚过了两天,我怎么就犯困了呢?
漱洗完毕,奔到饭桌,滚滚烫的泡饭早就凉在桌上。阿婆经常讲“热粥难为菜”,意思是粥、饭太烫,菜就吃得多。我早饭是两个大饼,一大碗泡饭和一碗淡豆腐浆,泡饭上是一小撮什锦酱菜(三分好买小半碗)。大饼是阿婆刚刚从大饼摊买来的,讲讲是大饼摊,但它也做油条,下午点心时还卖油氽糖糕。不少摊头大饼、油条、粢饭和豆浆都做,但我们都叫它大饼摊。早饭小菜有时是油条加乳腐,来板(偶尔)有花生酱、肉松,但当家的是酱菜:老卜头、香莴笋、大头菜、紫香大头菜、白糖大酱瓜、白糖小酱瓜(和大排一样贵,九角六分一斤)、糖醋大蒜头、螺丝酱菜(形如螺丝),什锦酱菜最便宜。
我胃口大得出奇,我吃牛奶要反胃,再说太贵了,吃不起,只好用三分一碗的豆腐浆来灌满肚皮。又是泡饭又是豆浆,每天早上我吃得肚饱气胀。肚皮一饱,我精神就充足,眼睛就明亮,脑子就灵活。不过上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还未响,我肚皮就会咕咕吱吱地直叫,好像小老鼠在笼子里玩转轮一样。肚皮一空,我上课会走神,思想集中不起来,脑子不管用,课就听不进去了。
“今天怎么又没油条?”什锦酱菜不配我胃口,我一边抱怨,一边狼吞虎咽。
“还想吃油炸桧(油条)?昨天你要了四分钱去看小人书,我还没向你妈讨回来呢。”
我心里格登一下,阿婆这招击中了我的要害,我只好不响,省得节外生枝,再添麻烦。几口就把剩下的豆浆灌了下去,一手抓起没咬完的大饼,一手拎起没扣上的书包就站到了阿婆的跟前,饱嗝不断(吃杯热开水便能缓解,现在来不及了)。这是每天的必修课,阿婆说穿衣服一定要穿出派头来才好出门。她嫌我衣服穿得不好,丢她的脸,所以每天出门前,她都要帮我把衣服弄服贴了才放我走,好像我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做客人。
她利索地从衣领整到裤脚,还顺手拍拍我的口袋。
“绢头(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