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坦因面前,有几幅壁画似乎是被王道士随意涂盖掉了,又叫人画上一些新的故事,有的是庄严的僧人和一匹白马,有的是将那匹白马换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画上的人物面目大抵都是相似的。这些新添上的画作红红绿绿的,虽然也颇为热闹,但与近在咫尺的原先的那些壁画相比,只能说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相差太远,却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的。
斯坦因又是遗憾,又是好笑,这个老牌的英国绅士带着一些不屑的语气,气呼呼地道:“这个王道人,这个王道人……”至于王道士怎么了,他用中文也说不明白,也就只能放在心里罢了。
在斯坦因身后,那个与他寸步不离的蒋孝婉师爷,这时也探出头来,问道:“先生,这上面都画了些什么?这个骑马的是谁?”
斯坦因说道:“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你们中国的护法圣人玄奘,你看,这是他从印度求法,然后归来的故事。还有这一个,是他留下经卷在印度河,那条著名的发怒的河,旁边。”
蒋师爷仔细地辨认了一番,点头道:“不错,是玄奘法师,咦,先生,你为何不跟这位难缠的王道士谈谈唐朝圣僧的事?”
斯坦因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大力拍着蒋师爷瘦削的肩膀,高兴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说道:“是的,是的,蒋,你真是一个聪明人!是的,我可以说,对王道士,我跟着中国取经僧的脚步,从印度走了一万里,走过大山与沙漠。我跟你打赌,蒋,我们固执的朋友,他会高兴的,如果我跟他说这些的话,哈哈……”
蒋师爷被他拍得东倒西歪,但脸上仍然挂着诚恳而满足的笑容。这个敦厚的汉子,自从被总领事马继业先生推荐给斯坦因之后,就跟着他跋山涉水,经历困顿和险境,到如今,已完全地站在了这位异国探险家一边了。
(斯坦因此举,虽说是一种策略,但也确系出自他的真心。在他所著《斯坦因西域探险记》[向达译,中华书局印行]一书中,就多次提到了这位他所崇敬的圣徒旅行家,以及在艰苦的行程中,玄奘是怎样给予他启示和鼓励的,以下略举两例,以证明本人并未虚言。比如第一六八页,“唐朝玄奘法师逃避关吏的禁阻,冒险以至西域的时候,一定经过此地的。这位求法的大师抵哈密水草田以前,在沙漠中北行迷路几乎渴死,幸而获生的勇敢的故事,我是到处都要述说一遍的”;再比如第一一六页,“马哥孛罗之前六世纪有一伟大并不相下而为虔诚的香客玄奘法师,在西域漫游了多少年,于是满载佛教遗物以及经典,也从此道复反故国”,等等,不胜枚举,此处就不再一一赘述了。)
自从蒋师爷出了这个“绝妙的主意”之后,斯坦因和王道士之间就有了共同的语言,谈判果然进行得顺利了很多,几天之后,王道士终于允准借阅一卷佛经写本给蒋孝婉观看。
当天深夜,天快亮的时分,蒋师爷怀里揣着那卷珍贵的佛经卷子,带着惊讶和激动的神情,匆匆忙忙来到斯坦因的帐蓬里,一进来便激动万状地说道:“先生、大人、博士,显、显灵了!显灵了!”
斯坦因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秘书带来的消息,一骨碌从床上跳了下来,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蒋师爷仍是难抑心中的激动之情,哆哆嗦嗦地将那卷佛经举到灯下,给斯坦因仔细观看,一边跟他解释道,这份卷子是某佛经的汉文译本,本来这种佛经卷子在藏经洞中数不胜数。但令人吃惊的巧合是,在它的书尾题署中可以看出,这份卷子恰好是从印度取回,并由玄奘本人亲自翻译的!
斯坦因的脸上顿时显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仰天视地,挢舌难下,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面天太息不止:“这难道是那位圣洁的巡礼者自行显灵了吗?”
玄奘法师在关键时刻的自行显灵说明了一切,仅仅几个时辰之后,王道士就打开了藏经洞窄小的木门,将三侧均堆满了一人多高,两层或三层厚的汉文、藏文、回鹘文、突厥文、于阗文、龟兹文等各类卷本,佛教、道教、摩尼教、景教等宗教文献,还有大量的绢本画幅,缯画壁衣、铜制佛像,总数达数万件的珍贵文物,完全展现在目瞪口呆的斯坦因和蒋孝婉面前。
马小天也恰是在此后数日间来到千佛洞的,他的伤口还未愈合,因此行动缓慢,失魂落魄,衣衫前襟上还留着黑色的血渍,使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因此蒋师爷才能一眼就将他从人群中给认了出来。
这几天,蒋孝婉的心情可以说是糟透了,都是因为那个反复无常的王道人──这是用蒋师爷的话来说的──又一次展示出他那犹豫不决的个性,再次撇下斯坦因他们,锁上藏经洞的木门,独自躲到沙漠中去了。因为这个,蒋孝婉终于开始忍耐不住,在斯坦因身前身后不断地抱怨起来。
与蒋师爷的焦躁不同,斯坦因倒显得愈加沉着起来。他时常看到外面那些成千上万来参加五月浴佛节的民众,他们就像是一个个的王道士,衣衫褴偻,食不裹腹,历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