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六年夏六月丁卯, 皇太子北狩,与拓跋氏交于平城,不敌, 崩于并州。
后世史书内敛冷峻的一笔, 加诸于桓氏的是无尽的哀愁和苦痛。消息传至建康时, 满朝震动。白发人送黑发人,桓泌似一夕之间苍老了数岁, 大恸之下,病倒了。
桓时是他精心培育了二十余载的接班人,更是嫡长子,意义非同寻常。他子嗣微薄,或许是前半生军旅生涯业障太重,登基后纳了数名妃子也没能再生下一儿半女来。失了太子, 膝下便只剩桓旺。
江陵王忠勇无双,或堪为将, 作为皇帝的继承人却是远远不够。桓泌没有再立太子,伤恸之余,冷静地把建章殿里的小皇孙接进了乾元殿, 躬亲抚养。
江陵王要代父主持朝政,灵柩便由谢沂亲去迎回。去时带了四万西府军, 全军缟素,却鲜卑四百余里, 一直把人打回大泽老家方止。又联合蜗居龙城的慕容鲜卑在背后捅了对方一刀,总算报了皇太子崩逝的仇。
灵柩抵达建康时已是这年的岁末,先经司马门进了台城供大臣哭祭, 再入后宫, 王琀哭得几乎昏死过去。李氏和桓芷几个也都哭作一团。桓微倒是很平静, 或许是早已哭尽了眼泪,此刻见了兄长灵柩她反而流不出一滴眼泪来。她是桓氏的女儿,桓楚的嫡长公主。姊妹、阿姨……甚至是父亲,都倒下的时候,总有人得扶着他们。
此后便是繁琐而漫长的入葬礼仪。太子壮年而逝,并未备下陵墓。老年丧子,桓泌十分悲痛,破例将登基后给自己修建的永崇陵赐给太子,将爱子下了葬。诏令天下服丧三年,此后便将自己和嫡孙锁进了乾元殿,诏令守宫侍卫不得令大臣出入。
朝中群龙无首,一应事务都交给了江陵王桓旺处理。他本不善政治,不得不求助于桓晏与几位堂兄。又因父亲锁殿闭门极是担忧,便托妻子找到妹妹,让她想办法进入乾元殿劝劝父亲。
桓微也十分忧心乾元殿中的情况。父亲年迈,早年戎马生涯拖垮了身子,这些年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被视为接班人精心培养了二十多年的长兄又去世了,他所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知会了婆母和丈夫后,便带了儿子进了宫。
抵达乾元殿后,预料之中的被禁军拦住了。那看守宫门的仍是当年看守大司马府的禁军首领秦将军,神色为难:“长公主,陛下命令,谁也不见,您请回吧。”
桓微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知他只是奉命行事倒也没怎么为难,只道:“金乌不出,苍生何由仰照。秦将军难道想我效仿当年舞阳侯如见汉高祖之事吗?”
秦将军脸色微微一变,桓晏的声音却传了来:“秦将军难道连长公主也敢阻拦么?请去通报陛下,就说世子想要求见陛下和皇孙。”
来者正是彭城王桓晏。他一身白色素服神清散朗,仪度翩翩。本是生麻所制的斩衰之服亦被他穿出高贵典雅。他目光在脸颊消瘦了一圈的妹妹身上缓缓扫过,“你瘦了。”
桓微神情冷漠,倒是谢瑍红着眼唤了声阿舅。他有三个疼他的舅舅,如今只剩了两个,这一声“阿舅”便唤得格外情真意切。桓晏淡漠睇着眼露了个哀伤笑容,抚了抚他的发顶。
秦将军原本还有些犹豫,但也忧心殿中的情况,便同意禀报。半刻钟后去而复返,请他们入殿。
大殿内孤冷清寂。炎热湿黏的夏风踱过长长的回廊送入殿来,吹得殿中许多素纱帷幔齐齐飘舞,灵堂般肃穆。
“你进去吧。我身份尴尬,陛下想必并不愿意见到我。”
桓晏只送她到回廊处,再不肯前。转身漠然对着花窗里透进来的夏日晴光。正是七月盛夏,殿外花木珑松,华色争妍,镂花窗里漏出丝丝缕缕的金光来,花影幢幢,蓬勃舞动,生机盎然,像极了年轻人心头涌动的烈烈野心。
殿内,尽头的白玉象牙榻上,桓泌一人独倚玉枕,满头鬓发乱散,象征帝王威仪的冕旒滚落在案边。
几案上杯盘狼藉,酒樽酒爵跌落于地,年迈的帝王如同一只打盹的倦虎,眼皮子颓然耷拉着,苍白干瘪的唇微微翕动,口中喃喃不清。桓微走近了些,才听清他唤的是哥哥的小名。
她眼神微微一黯。
牵着儿子缓步走近,轻轻地禀,“阿父,女儿给你送豚骨汤来了。”
桓泌似有些迷茫,微微抬起头眯眼觑了她一眼,原先虎狼摄人的眸子此刻浑浊黯淡,看清是她后,目中明显掠过了一丝失望:“是十一娘啊。”
长子的死对于他几乎是灭顶的打击,经年戎旅所铸就的铜铁体魄憔悴支离,原还只有半白的鬓发已然全白。桓微看着那白发微微有些出神,曾经顶天立地能开二百石弓走马如飞的阿父,原来也已这样老了。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忍下心中酸涩,默默地把杯盘展碟收拾了。谢瑍机觉,把母亲熬好的豚骨汤端出来呈至外祖父面前,亲亲热热地唤了声外祖父。外孙的出现显然慰藉了这个才历经了丧子之痛的老年人,他眼中荡开一抹慈爱的笑意:“啊,瑍儿也来了啊。你阿桐弟弟正在偏殿中习读兵法,你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