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远鹤原本以为离得足够远,置换到一个新的天地、一种新的生活中,便能将他对缪存这种若有似无的情愫冷淡掉、甚至遗忘掉。但每天装在脑子里,却是中法两国的时差。他脑子里像有个闹铃,像有一个时间轴,轴上演着缪存日常的一切画面,想他是否忘记吃饭、忘记睡觉,是否好好磨练技法,不辜负天赋。
缪存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骆老师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存钱罐,里面小心隐晦地存着他想起他的次数,每一次,都是一枚金色的金币。金币一颗颗丢下,累够十枚,他便联系缪存一次。后来是累够二十枚,才可如此任性。最后要三十枚才能兑了。
心里的存钱罐无限大,但总是满得很快。
大约是存够三千枚、三万枚的时候,听丁教授说缪存谈了恋爱,骆远鹤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那是骆远鹤坐过最远的一程飞机,三万英尺的高空,他画了三张素描,一张是缪存睡在他的画室,一张是他将他打横抱起的局部,他挽着他的膝弯,他勾着他的脖子。最后一张是缪存坐在窗台上,头依偎地枕在他肩上,两人的面容都模糊着,像席勒的某幅画。
只有第一张是真的,飞机落地,他走时,亦只带了第一张。空姐收拾头等舱,从舷梯上追出来:“先生,骆先生!您有东西遗忘了!”
两张薄薄的素描纸,如此细致深刻地拓着骆远鹤心里的不可告人。
“画得真好。”空姐开朗微笑,“要是丢了,就很可惜了。”
骆远鹤笑了笑,没有接,空姐看着画面:“幸好我发现得早,还来得及追出来,否则便晚了……您不要么?”
“送你了,随意处置。”
他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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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缪存,那些细小的思念,像是雨后的青苔,潮湿地蔓延。仗着为人师表,带他吃饭,诓他翘课,自己亦爽了院长的约,讲着画画与在法国的趣事,多冠冕堂皇。
给他改画,地暖干燥温暖,他昏昏欲睡,脸伏在手臂上,手臂压在椅背上,人如此反坐着,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骆远鹤后悔让他来了这一间美院,否则,他便可以垂首吻他,而不必在意其他。
别人常说骆教授清风明月,只有骆远鹤知道,在这阵清风明月中,他像一只没有脚的鸟,想落在缪存的身边,却不能落下。
手上的镯子显眼,常被情侣当作宣告恋爱和专属彼此的同款。
骆远鹤的心掉了下去,但又慢慢地浮了起来。
他还没有理清自己对缪存的感情,在此之前,缪存先牵起了别人的手,也算是命运的使然、缘分的捉弄,那也是无可厚非、理所当然。
但骆远鹤没有想过,有时候命运的玩笑会开得那么大。
小时候有一次春游,他的哥哥骆明翰落水。在等待大人将他救起的那几秒,站在遥远岸上的骆远鹤亦感受到如同要被溺毙的窒息。那是他笃信双胞胎之间确实有心灵感应的时刻,两个不同的生命个体,似乎在分享着同一种的生命体验。
那么当他当着父母的面,被通知、告知到,缪存是骆明翰交往的、想要成婚的同□□人时,那一种无法呼吸、好像沉入深海的溺亡感,他的双胞胎哥哥,是否也同样地体会到?
或许是没有的,因为骆明翰的目光盯着他,像看敌人,带着捍卫领地的警戒和你死我活的决心。
命运如何阴错阳差,骆远鹤一直都知道。
是小时候缪存落了水,明明救起他的是骆明翰,却以为是他骆远鹤。那时他以为这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误会,现在他知道,这是命运诏书的第一行。
还有更多的张冠李戴。带他去游乐园的是骆明翰,而并非他,教他打架的是骆明翰,而并非他,带他去看那条河流春汛的也是骆明翰,而并非他。回程的冰糖葫芦,女孩子样式的手套给予生长冻疮的手以温暖,缪存喋喋不休了许多个下午。
其实可以说的,但骆明翰永远是偶尔来、匆匆来、被请求着难得来照看他,把自己当一个被麻烦到的临时看护,因此说与不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缪存不会因为这些时间缝隙里的倒错而更喜欢他,骆明翰也不会觉得这些画面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会是多了不起的春风阳光。
他们本该这辈子都不认识的,但偏偏在一起。
学画画的人脑子里也有一支画笔,将想象刻画得鲜明。骆远鹤一闭上眼,就是缪存跟骆明翰相处的时刻,对他笑,对他撒娇,与他亲密。奇怪,为什么这些画面反倒也没有心灵感应?骆远鹤自嘲地想,是不是太过珍贵,所以骆明翰在心里私藏,不允许任何人用目光沾染。
或者也是有过心灵感应的,骆远鹤仔细地想,仔细地寻摸。
譬如他无端觉得巴黎日落更美的某天,其实不是他今天心情好,而其实是骆明翰在陪缪存看风景。譬如他无端觉得今天的法餐很美味时,其实并非真的好吃,而其实是骆明翰带缪存去了什么餐厅,缪存吃得很开心,清冷的面容上眼睫弯起来,骆明翰被这种心动所捕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