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张宽云背起锄头,去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刚刚走到村口就望见一群小孩子在那儿干吼,其中一位就是张宽阔:
茅肆姑娘尾巴长
不穿花衣穿黒棉
茅肆板板上扭屁股
茅肆板板下跳大仙
茅肆姑娘尾巴长
不爱大米爱蛆粮
茅坑窝窝里看屁股
茅坑窝窝边找姑囝
同行的一位姐妹听不过耳,对她悄言道:“宽云,冒天系子先前咬公需公安滴舌根,迹哈哉又在乱唱三千,把你也挈了进来哩。”
张宽云:“他滴嘴巴里灌了蛆,他爱嚼就随他嚼罢。”
“可是……”那位姑娘见张宽云自己都不在意,到嘴的话又缩了进去,只在心里头嘀咕:“就你本分,换做我,我不把他滴阔嘴撕成两块皮,我不姓张!”
各位看官,你道张宽阔怎么胡诌他堂姐了?原来这里头有个故事:当年,张宽云的老娘挺着大肚子进茅房,突然阵痛,竟然像屙屎一样将一个娃娃屙进茅坑里。她老娘晕血,倒在茅肆板板上,娃娃掉进粪坑里,惊得里头一只大鸟冲出孔眼,冲出茅房,娃娃也就哇哇哇哇地哭叫起来。好在她的父亲张高球就在屋边的园子里种菜,听见哭声赶了过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卫生,他用牙将脐带咬断,再将他老婆从茅肆板板上抱下来,放在一堆干草上。随后,又手忙脚乱地搬开茅肆板板,将半埋在粪坑中的娃娃掏出来,用手掌将娃娃身上的蝇蛆抹掉。好像是心有灵犀,那娃娃停止了哭叫,竟然对着他咧嘴一笑。
这一笑,几乎让他的心碎掉,他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
仅仅哭嚎几声,就戛然而止,他痛骂了一句张高球你哭个球,救命要紧!随即大声呼救,求人过来帮忙。
再说张高球的父母俱已去世,除了弟弟张高寰也没有其他的直系亲属。那时候,张高寰还没结婚,自从他嫂子进得张家的门,他就主动和哥嫂分了家,但毕竟住在同一屋檐下,他哥一家住东厢,他住西厢。此刻闻讯跑过来,他哥将娃娃往他手里送,张高寰后退不接,还说:“满身滴屎尿,我怎木抱啊?”
张高球:“你是我老弟,你不帮我抱?你嫂子还昏在草堆上啊,我要救她滴性命啊!”
“我趷喊人来。”张高寰说罢,转身离开。
一个小时之后,等他将花玉珑从山上找回来,顿时傻了眼。
原来,他哥无可奈何,只得孤家寡人地和时间赛跑:先将娃娃抱回家,用棉被将娃娃包起来,再急匆匆地将老婆抱回床上,又冲到大门口大喊救命。他家住在东北侧,离其他人家有些距离,吼了一嗓子,他又赶回屋里救急。好赖来了一位老奶奶,帮他烧水,给娃娃洗澡,修剪脐带,找香油给伤口消毒。他自己在老婆身上掐呀按呀,终于醒转,却和瘫子一样手不能动,与哑巴一般口不能言。
他老婆曾庆云是他大舅家的女儿,两人你情我愿结的婚。她前后给他怀了三胎,前面两胎全都流了产,五九年好不容易产下这一胎,却差点丢了命。
如果张高寰及时帮帮他哥,或者第一时间把裕元先生找过来,或许不至于如此糟糕。可是,他找来的却只有接生婆玉珑奶奶,即便如此,也是严重迟到了。
张高球问他:“裕元阁阁呢?”
张高寰回答:“他老人家不知在哪座大山里,没法找到。”
张高球:“你不会喊还是不会问?”
张高寰:“我又不是高音喇叭。”
他哥锥他一眼,只一眼,“张高寰,听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张高球滴仇人!”
好在有裕元先生雪中送炭,免费为曾庆云治疗了大半年,又是喂药,又是针灸,好不容易可以柱根棍子下床走路,偏偏翻年大灾,那日子没法过啊,健康的人都自顾不暇,何况这样羸弱的人?张高球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张宽云的生命勉强维持住,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和精力长期照顾病入膏盲的妻子?无可奈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被饿牢鬼劫走。那年月,满世界闹饥荒,窝在山里的雷公湾好歹只死了四个人,一个执意替家里省口粮而上吊自杀的老者,一个进山里摘野菜失足跌进岩洞的儿童,一个是裕元先生的大儿媳寥承艺,摘野果时被人偷袭而摔下悬崖,再一个就是曾庆云。
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在张宽云满周岁的那一天,他对着女儿说:“女崽啊,我们迹里有一种鸟仔叫做茅肆姑娘,它活得最低贱,同时又很命硬。你生在茅肆里,就和那茅肆姑娘差不多,所以嗲嗲就想,以后你滴小名就茅肆姑娘!”
万花冬腊随雪退,百鸟飞燕带春归,带春回归九嶷人家的候鸟,绝大多数都进了山林,少量几种徘徊在村边,只有极个别的进入村庄,譬如燕子、茅肆姑娘。
与小巧而寻常的燕子不一样,茅肆姑娘的长相极其醒目,白额、白腹、黑白相间的翅翼,其余通体乌黑,修长的体态加之长长的翘尾,头尾长短总有尺余,单以品相而论,可谓天生的高冷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