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无妄之福(2 / 3)

得很轻巧,像是在讲旁人的故事。

世上的旧事,似乎只要几十个年岁下来,再深的恨意,都只能付之一笑。但只有亲历者才可知,筚路蓝缕,是怎样难捱。

程晏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着。她才过了六十九岁生辰,鬓边的头发经过大半生的操劳已经全然熬白了。她的脸上布满了褶皱,早已瞧不出信中牢骚的年华。

在那些信里和她听见的话中,程晏好像看见一个开头便注定不幸的坚韧女子,以看似体面的姿态,在这座漂亮的牢笼里,错付、煎熬,蹉跎了大半生。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能凭着笔墨留下她挣扎的只字片语。

“程阙从出生便有他的责任与使命,他得守住祖宗基业、护住亲眷家人,在这过程中,他逐渐畏首畏尾,以至于为了名声,放纵程渊去做那些勾当,”她叹了口气,看着程晏,“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公平的事儿,即便是父母与子女,我今日带你到这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老夫人说了这么许多,程晏哪里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她每每望着那雕梁的揽月楼,清楚程阙与韩氏对她并非毫无怜爱。但那点亲情,只存在于天下太平的时节,脆弱如斯,但凡天有不测,她便又会成为被抛弃的那个。

或许不是他们有意,只是习惯了。而她要的,也只是那一点不问因由的偏爱。若为了这点温情,还需要她自证清白、告哀乞怜,那她宁愿不要这点施舍。

“我知道了,祖母,”程晏看着那些架子上的信封,“日子总归要过。”

“你记着,日子是过给自己的,”老太太望着对面一年一年泛黄的信笺,“我不求你原谅他们,我自个儿都没能做到。但我很早就明白,老揪着过去不放,就没有以后了。”

程晏没有作声。

“不论什么时候,会哭的才招人疼,我就是吃了这个亏,如今你也是这个臭脾气。”老太太转而问道:“比起你那几个姊妹,我从前对你从无偏疼,你可埋怨过我?”

程晏低下了头,未置可否。

“你下山时,整个人没一点儿生气,仍在闺中,却似入了牢笼、挨着日子过活,”她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这深宅大院里的女子,可以骄纵跋扈、可以强势高傲,就是不能得过且过、任人欺凌,没了心气儿,人就不成了。”老夫人意味深长道。

“人的心气儿,是得逼上一逼的,厚此薄彼,才能有所不平。”

程晏脑中炸响。回荡着老太太才说的话,她猛地抬起头,“所以那支簪子,从来都是给我的?”

所以从头至尾,自己都不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吗?程晏愣愣地看着老夫人。从前在这个府里,她只当自己充其量是个点缀,却不想自己那点自怨自艾,全被洞察得一清二楚。

老太太笑了笑,“我本来犹豫着要不要给你,怕你招架不住,不过那时看你已经大不相同了,”老太太和声道,“那步摇给你招来不少麻烦吧?”

原来她将自己蜷缩在角落,却从来都没有被遗忘。她恍然想起了每次都来报信儿的徐嬷嬷。是啊,徐嬷嬷跟了老太太几十年,若不是老太太的意思,她怎么会冒着悖逆主子的风险来私下帮衬?

从前,她一直觉得老夫人不喜欢她,也无谓其中缘由。直至今日,程晏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这座府邸生了根,与它原本的枝干触碰缠绕在一起,有了牵挂。

眼下传来一阵灼热,程晏笑着摇头,“没有,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老太太递了手帕给程晏,眼底满是心疼,笑道,“趁着年轻,做什么都是好的,别把自己成日关在屋里,外头的大好儿郎多着呢,相中了哪个,说与祖母给你相看相看。”

程晏从没听过老太太这样说话,眼中的湿润也被逗没了大半,“祖母就不怕我坏了名声?”

“谁没有年少的时候?”老太太指着书架上的信,“从前我活得太过憋屈,如今回过头看,人人都最在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旁人说什么就当她是放屁,自己活着痛快才是要紧。”

她说着,握住程晏的手,她的手已经布满了苍老的痕迹,只依稀可见纤长的指节,与程晏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这一生都困在这小楼里了,你大好的年华,好好看看外边的风景。更何况程家的女儿,谁敢胡沁?”

说了好半天的话,程晏一低头才想起来,“所以,祖母为何让我如此穿着来此?”

“方才我竟觉着你聪慧,”老太太闭着眼摇了摇头,白了程晏一眼,“才说让你好好看看外面的风光,转眼就混忘了?”

程晏睁大了眼看着她。

于是,她被老太太勒令赶出府去游逛,不到申时不可回府。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思忖着方才小楼里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她都恍然梦一场。

世事难料。

她渴望得到的,苦求而无果。从未期盼的,却是无妄之福。

从前她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问题,忘了这世上多的是有心人。